慕容诩早已没了踪迹,像是钻进了天涯海角最深的缝隙里,连半点气息都寻不到。
叶尘希心里清楚,别说一两日,便是给他半月时光,也未必能揪出这人——更别说要取人锁骨、伤人性命了。
凝绝山上,风雪正猛,直往骨缝里钻。
叶尘希跪在药圣屋前,一动不动。
屋门紧闭,里头半点动静也无。
他就这么跪着,从日升跪到日落。
不知过了多久,药圣沙哑的声音总算从门内飘出来,带着几分不耐:“东西没取来,还杵在这儿做什么。”
叶尘希浑身一震,从怀中掏出木盒,放在雪地上,声音又干又哑:“醒魂草,晚辈拿到了。”
药圣嗤笑几声,语气里满是嘲弄:“我记得清楚,我要的可不止这醒魂草吧?”
叶尘希垂下眼,喉结动了动,声音更低了:“灵枢骨……晚辈实在取不来。”
门内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一声冷哼:“取不来?当初应下的时候倒有几分硬气,如今拿株破草就想蒙混过关?”
叶尘希喉间发紧:“求前辈开恩。”
沉默在风雪中蔓延了许久,门内才传出一句冷淡的话:“……东西留下,明日辰时再来。”
叶尘希猛地一愣,几乎要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他连忙将额头重重磕向雪地,声音难掩急切:“谢前辈……晚辈明日辰时,绝不敢耽误。”
说完,他把红色匕首放在木盒上,一起往门根处推了推,直到触及那扇门板才停手。
起身时,膝盖早已僵得不听使唤,他踉跄了一下,扶住冻得发硬的石阶才勉强稳住身形。
第二天辰时,叶尘希赶到时,见门口摆着一只白瓷瓶。
他弯腰拾起,抬手敲了敲门:“前辈?”
“拿了解药滚。”门内传来冷淡的声音。
叶尘希愣了愣,刚要转身,药圣的声音又响起来:“戒了瘾后,再碰一次凝音水,就是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叶尘希指尖一颤,白瓷瓶在掌心微微晃动。
“晚辈……记下了。”他对着门板深深一揖,握紧瓷瓶转身离去。
回到魔宫,乐亦温正在书房批阅卷宗。
见叶尘希进来,他缓缓抬眼,眸子里没什么情绪。
“先生。”叶尘希声音微哑,脚步停在书案前。
乐亦温的目光在他身上落了一瞬,又转回到摊开的卷宗上:“怎么了?”
叶尘希喉结动了动,望着案上堆积的卷宗,低声问:“你要随我回去吗?”
乐亦温握着笔的手停住了,抬眼时,眸中终于有了丝波澜:“回哪?”
“绝情崖。”
乐亦温放下笔:“你想让我跟你回去?”
“是。”
“为何?”
“你不在,没人给我带早膳。”
话音落时,烛火忽然跳了跳,将两人之间的沉默拉得很长。
乐亦温垂着眼:“事到如今,你……当真不厌恶我?”
“为何要厌恶?”叶尘希反问。
“因为……我是个恶人,”乐亦温的指尖在卷宗上无意识划过,“为了凝音水,给无辜者下毒,逼鲛人流泪,还害了慕容诩……桩桩件件,哪样算得光明磊落?”
叶尘希望着他颤动的睫毛:“不厌恶。”
乐亦温猛地抬眼,眸中终于有了些微澜:“你不必如此。”
他别开脸,声音低了几分:“这些事,换作任何一个正道修士,都恨不得除之后快。你修无情道,更该视我这种人,如附骨之蛆。”
叶尘希望着他眼底的挣扎,声音比先前沉了几分:“先生做这些,是为了活下去。”
“为了活下去,就能伤及无辜?”乐亦温自嘲地勾了勾唇,“这借口未免太难看。”
“我没觉得是借口,”叶尘希目光微沉,“先生怕老,怕丑,怕消失于世,这些念头本就没错。就像草木要争阳光,溪流要奔江海,皆是本能。”
他顿了顿,声音轻了些:“要怪,就怪我从前死得太早,太没用了,留下的魔核,也没法让你留住容颜、永不衰老。”
“胡说什么?”乐亦温声音发紧,“你的魔核,本就不该用来做这种事。”
叶尘希却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望着他:“可先生需要。”
乐亦温喉结滚动,没再反驳。
“先生,随我回去吧。”
乐亦温沉默着拿起笔,没再看卷宗,而是在一张空白的纸上,慢慢写了个“好”字。
回到静心阁时,天色早已暗透,乐亦温已睡下。
叶尘希坐在案前,摩挲着手中的白瓷药瓶。
喝了这解药,先生便会如凡人一般,渐渐衰老,眼角生纹,鬓角染霜……最终,走向死亡。
叶尘希握紧药瓶,指节泛白。
他不信,这天地之大,难道除了凝音水,就再无别的出路?
草木有枯荣,可灵芝能延年;江河有枯水,可源头能活水。
万物皆有转圜,为何到了先生这里,就只剩两难?
凝音水是饮鸩止渴,解药是坦然赴死,可他偏想寻一条中间的路,一条能让先生不必背负罪孽,也不必匆匆老去的路。
凝音水、鲛人族、长生……若鲛人泪能化作凝音水,那这世间的凝音水,怕是早已泛滥成灾。
毕竟鲛人一族绵延千年,族群繁盛,落泪本就是寻常事,若个个的眼泪都能化成凝音水,哪还会引得众人趋之若鹜?
如此看来,怕是只有那一个鲛人的眼泪,才能凝成此水。
可为何偏偏是他?
叶尘希指尖在药瓶上划过,心头疑窦丛生——这鲛人身上,定藏着秘密……
翌日天刚亮,乐亦温推开内室门,便见叶尘希提着食盒走进来。
“先生醒了?买了早膳,过来用吧。”
乐亦温望着篮子里冒着热气的食物,眸色微柔,缓步走过去:“你倒起得早。”
叶尘希正将最后一碟小笼包摆开,闻言抬头:“想着先生醒了,许是会饿。
乐亦温拿起包子,咬开时热气混着汤汁漫出来,烫得他微蹙眉头,却还是慢慢咽下。
叶尘希递过一盏温茶:“慢点吃,这包子馅儿烫。”
乐亦温接过抿了一口,抬眼看向他,见对方正专注地往碟子里摆酱菜。
晨光落在对方侧脸上,将轮廓衬得愈发清晰。
“尘希,我在这,会不会耽误你修行?”
叶尘希闻言手一抖:“先生多虑了。修行本就在于心,若因这点事便乱了道心,那才是真的修不成。”
他顿了顿:“无情道修的是心无挂碍,并非要断尽人事。先生在此,于我而言,是修行里的常课。”
“常课么?”乐亦温低声重复,指尖在杯沿划了个圈,“可修无情道者,最忌留恋……”
“先生不是‘留恋’,是‘道’,”叶尘希打断他,夹起个包子放在他碟中,“先吃饭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乐亦温沉默片刻,终究还是拿起包子:“你倒是比从前会照顾人了。”
叶尘希正低头剥着茶叶蛋:“世事皆可学。”
乐亦温笑了笑:“可‘学’和‘上心’,终究不同。”
叶尘希剥蛋的手停住了:“先生……”
他想说些什么,却被乐亦温抬手止住。
“饭要凉了,”乐亦温夹了一筷子酱菜,“你的道,该由你自己定。别被旁人绊了脚,尤其是我这样的人。”
叶尘希捏着蛋壳的手指泛白,喉间发紧。
那层面纱遮去了乐亦温大半张脸,连细微的表情都藏得严严实实,看不真切。
“先生……”他忽然抬手,指尖悬在薄纱前,“往后在绝情崖,不必再戴这东西了。”
乐亦温微微偏头避开,声音轻淡:“不好看,怕吓到人。”
“先生,这绝情崖之上,只有你我二人。”
乐亦温垂下眼帘,声音低了些:“便是只有你我,也还是……不好看的。”
“先生摘了它,总能畅快些,”叶尘希指尖仍悬在半空,“先生觉得畅快,于我而言,便是最好看的。”
乐亦温睫毛颤了颤,低低吐出两个字:“傻子。”
叶尘希却像是得了默许,指尖捏住了面纱的一角。
乐亦温下意识偏头,额角碎发滑下来,遮住了半只眼睛。
露出的那片白皙脸颊上,魔纹蜿蜒交错,爬满了肌肤,隐隐泛着暗紫微光。
“你看,”叶尘希声音发哑,指尖悬在他脸颊旁,“哪里不好看了?”
乐亦温耳尖泛起薄红,抬手想将纱重新拉上,却被轻轻按住手腕。
“先生,”叶尘希掌心温热,“在这绝情崖,不必躲的。”
乐亦温的手腕被按住,挣了两下没挣开:“松开。”
他的声音软软的,没什么力道,倒像是在撒娇。
叶尘希缓缓松了手:“先生,这些纹路……会疼吗?”
乐亦温摇了摇头,语气平淡:“不疼的。”
叶尘希的视线移到他颈间,那串银链正贴着肌肤,泛着冷光。
他声音恳切:“先生,把项链摘了吧。这里有我,你不必再受那魔气反噬之苦了。”
乐亦温沉默片刻,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链坠,声音里带着犹豫:“摘了它,我就真成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了。”
“先生,”叶尘希望着他,目光坚定,“从前没有我,你才需要借这力量护身;如今我回来了,你再也不需要了。”
乐亦温喉间轻轻滚了滚:“可这世间险恶,你护得了我一时,护得住一世么?”
“我能,”叶尘希掷地有声,“从前是我无能,让先生独自承受这些。往后余生,刀山火海我替你闯,魑魅魍魉我替你挡——先生只需站在我身后,做回那个不必沾半点血腥的先生就好。”
乐亦温的睫毛垂下,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你可知……”他声音很轻,“摘了它,我连自保都难。”
“我就是你的自保,”叶尘希目光灼灼,“先生信我一次,好不好?”
乐亦温望着对方眼里映出的自己。
那层薄纱早已落在地上,魔纹蜿蜒的脸颊在对方眼中,竟看不到半分嫌恶。
他沉默许久,终是缓缓抬手,指尖颤抖着,解开了颈间的链扣。
链扣被轻轻拨开,银链顺着脖颈滑落,叶尘希伸手接住,将那枚坠子攥在掌心:“先生别怕,以后有我。”
乐亦温抬手摸了摸空荡荡的颈间,指尖触到温热的皮肤,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涩。
多年来压在身上的沉重感散去大半,却也生出几分莫名的慌。
他望着叶尘希紧攥链坠的手,轻声道:“好。”
叶尘希将银链收入怀中,指尖按了按衣襟:“先吃吧,粥该凉了。”
乐亦温点了点头,拿起勺子。
太好骗了。
叶尘希从未想过,看似清冷自持的先生,卸下防备时竟会这样温顺。
他眸色沉了沉,指腹摩挲着袖中的白瓷。
没了魔力,先生就再也离不开绝情崖,也没法再碰那凝音水了。
这样,先生就只会留在他身边,像现在这样,温顺地听他说话,任他护着,再也不会有旁人、旁事来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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