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希！”
那声惊呼带着清晰的慌张，却依旧抓不住具体的音色。
叶尘希下意识想抓住什么，指尖却只捞到一片虚无：“先生。”
耳边是熟悉却模糊的声响：“尘希？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眼前的人影还在轻轻晃动，叶尘希却眼前一黑，缓缓闭上了眼。
意识像是沉入温水，又像是飘在云端，五感剥离的钝痛渐渐淡去，只剩下一种奇异的空茫。
灵根在体内轻轻震颤，仙骨传来细微的碎裂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血肉里剥离。
心口猛地一涩，喉头涌上腥甜，他却死死憋着，将那血气咽了回去。
不能让先生看见，不能让先生担心。
他不觉得疼，只是觉得可惜。
可惜没能陪先生看一场兰草开花。
可惜没能把葡萄架搭得更高更结实。
可惜没能将池子里的鱼喂大、烤了吃。
脑海中突然闪过，初见先生时的画面——素白面纱，清润眉眼，晨曦落在他身上时，温柔得像一场永远不会醒的梦。
后来的日子，吵吵闹闹，分分合合，有过误会，有过险境，却总能在彼此身边找到归宿。
能陪先生走这一程，不曾后悔。
再次睁眼时，眼前的朦胧缓缓散去，床边的人形轮廓逐渐清晰。
那凌乱的白发、紧蹙的眉头，还有泛红的眼眶——正是先生。
见他醒来，乐亦温扑到床边，泪水止不住地滚落：“叶尘希！你这个混蛋，混账东西！谁让你瞒着我的？谁准你用这种方式救我的……”
叶尘希指尖微动，目光转向站在床边的仲逸。
仲逸迎上他的视线，轻叹了口气，缓缓开口：“抱歉，事到如今，实在瞒不下去了。”
叶尘希慢慢坐起身，这才发现——他的五感，似乎已经恢复了。
“我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哑着嗓子开口。
仲逸沉默片刻，语气沉重：“我暂时稳住了你灵根剥离的势头，但你……只剩一个时辰了。”
“一个时辰……”叶尘希目光颤了颤，落在乐亦温泪水纵横的脸上。
他喉间发紧，却努力牵起嘴角：“先生别哭了，哭花了脸就不好看了。”
乐亦温哭得更凶了，话都说不完整：“谁、谁要好看……你这个傻子，大傻子！我不要你救，我宁愿……”
“没有宁愿，”叶尘希不等他说完，猛地将他抱入怀中，“先生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怀中人还在哽咽，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口发麻。
叶尘希轻拍着他的背，下巴抵在他发顶，感受着发丝蹭过脸颊的痒意。
真好，最后的时刻，还能这样抱着他，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清香，还能触到那熟悉的体温。
“那你呢？那你呢？”乐亦温用力捶打他的胸口，泪水不断砸在他的衣襟上，“你的命就不重要了吗？”
叶尘希睫毛轻颤，抓住他的手腕：“我的命，能换先生活着，就重要了。”
乐亦温的哭声压抑又绝望：“我不要！我不要你换！我宁愿油尽灯枯，也不要你用命来填！”
他声音嘶哑：“你以为这样我会好受吗？叶尘希，你告诉我，往后的日子里，睁眼是你不在的空院，闭眼是你离开的模样，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仲逸不忍再看，默默走出房间，将这最后的时光与空间，都留给了他们二人。
叶尘希将人抱得更紧，声带哭腔：“先生……对不起。您再等我一次，就最后一次，好不好？”
乐亦温浑身一僵，缓缓抬眸，连哭泣都忘了。
他眼底满是茫然与错愕，下意识追问：“什么？”
叶尘希低头看他，眼眶早已红透，热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下一世，我来找先生。先生就在这里，守着我们的家，等我来找您，好不好？”
屋内一时静了，只有两人交叠的、急促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乐亦温才微微点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好。”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却字字清晰：“我就在这里守着，哪儿也不去。你一定要来，叶尘希，你不准骗我，我会一直等你的，等到你来为止。”
叶尘希垂下眼帘，泪珠顺着脸颊缓缓滚落：“不骗你，一定来……”
话音未落，乐亦温突然抬手，笨拙地去解自己的衣襟系带。
系带缠在指尖，他急得眼眶更红，胡乱扯了两下，才勉强将衣襟敞开，露出内里的素色中衣。
叶尘希心头一震，下意识按住他的手，声音里带着慌乱与无措：“先生，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乐亦温抬眸望他，泪光闪闪：“我们说过的，回来继续。现在、现在没有蛇尾碍事了，什么都没有了，我们、我们继续吧。”
叶尘希心中一阵刺痛，反手将他衣襟拢好，语气里满是疼惜与无奈：“先生，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作践自己。”
“不是作践……尘希，是让我记住你！”乐亦温反手去解腰带，“你说过，你想要我，我也答应过你的。所以现在，让我们好好记住彼此，好不好？”
“先生……”叶尘希抓住他的手腕，指节都在发颤，“别这样，求你了。”
乐亦温用力挣了挣：“为什么？你说过想要我的……难道是骗我的？还是你觉得，我连一段真正属于你的记忆，都不配拥有？”
“不是的！”叶尘希声音哑得厉害，“我从没骗过你。可这不是记忆该有的样子，先生……不该是这样的。”
乐亦温的动作顿住了，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那该是什么样子？等你走了，我连一点念想都抓不住……”
他垂着眼，抿紧双唇：“我只想……只想抓住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
叶尘希抬手，拭去他的泪：“先生，您看窗外。”
乐亦温下意识偏过头，目光望向窗外。
叶尘希的声音轻柔至极：“外面出太阳了，暖融融的。剩下的时间，我们不说这些了，您就陪我说说话、晒晒太阳，好不好？”
乐亦温收回目光，怔怔看了他半晌，才极轻地点了点头：“好。”
廊下，竹编的长椅上，两人并肩坐着。
乐亦温半靠着椅背，手里捧着话本，一字一句地念着。
叶尘希将头轻轻搁在他肩上，闭上双眼，静静地听着。
话本里的故事正讲到动情处，乐亦温的声音微微一顿。
他低头瞥见叶尘希搭在膝头的手，便悄悄挪过去，将自己的掌心覆了上去。
叶尘希没有睁眼，只是指尖微微蜷了蜷，反握住他的手，十指相扣。
“后来呢？”他轻声问。
乐亦温翻了页，继续念下去：“书生连夜赶去渡口，船刚要解缆，他踮着脚在人群里找，终于看见那抹素色身影。”
他的声音温温软软：“书生朝着船头挥手，喉咙都喊哑了，那素衣人像是听见了，缓缓转过身来……”
叶尘希的脑袋在他肩头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先生的声音，真好听了。”
乐亦温嗔怪：“就你会哄人。”
叶尘希微微勾唇：“先生还记得吗？第一次在叶宅见你，你站在庭院门口，阳光落在你发梢上，像落了层金粉。”
乐亦温垂眸望着交握的手：“记得。那时你站在最角落，见了我，头都不敢抬。”
“因为先生好看，”叶尘希闷声笑，“像……画里走出来的仙人。”
乐亦温捏了捏他的手：“你那时就瘦得像根豆芽菜，还总低着头，我还以为你在叶家受了欺负，心里偷偷替你捏了把汗。”
叶尘希的声音弱了些：“没有……先生，我没有受欺负……只是……只是那时觉得，先生离我很远。”
远得像天边的月亮，好看，却不敢靠近。
乐亦温指尖一顿，转头看他。
阳光恰好落在叶尘希的侧脸，将他眼下的青影衬得格外清晰。
乐亦温喉间发紧，轻声问：“那现在呢？还觉得远吗？”
“不远了，”叶尘希的声音越来越轻，“现在……先生就在我身边，很近，很近。”
乐亦温睫毛轻颤，泪水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却努力扬起嘴角：“以后也不会远的。我就在这儿等你，一直等。”
“先生……”叶尘希轻轻唤他，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丝眷恋。
“嗯？”乐亦温凑近了些，生怕听漏一个字。
“我、爱、你。”
乐亦温的心猛地一揪，将他的手攥得更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字字清晰：“我也爱你，尘希，一直都爱。”
“好……”
乐亦温怕他睡着，急忙找着话题：“尘希，你下次想听什么话本？我提前找出来，等你……等你回来，我们一起看。”
“都好……”叶尘希的声音已经很轻了，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乐亦温吸了吸鼻子：“等开春了，院里的兰草该开花了，到时候我替你多浇浇水，让它们开得旺些。”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等葡萄藤爬上架子，等夏天结了果，我们就摘下来酿酒，好不好？”
过了半晌，叶尘希才应声：“……好。”
乐亦温双唇轻颤着唤道：“尘希……”
“我……”叶尘希的回应轻得像一缕游丝，几乎要被风卷走，“在……”
“池子里的鱼……我会天天喂，喂得白白胖胖的。等你回来，就烤给我吃，好不好？”
叶尘希的睫毛颤了颤，没有睁眼，只是唇角弯了弯，像是听到了，又像是陷入了浅眠。
阳光爬到廊柱上时，他的手轻轻松了，指尖无力地垂落，再没动静。
乐亦温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
掌心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他却依旧死死攥着，指尖一遍遍摩挲着那渐渐失温的皮肤，不肯松开。
“尘希……”他又唤了一声，声音轻得像叹息。
这一次，廊下只有穿堂风轻轻掠过，再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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