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亮,叶无诀便醒了。
他刚推开门,就见蔓蔓站在门外,神色比往日凝重了些。
“昨日在书房,你跟公子说自己姓叶?”蔓蔓走上前,声音压得很低。
叶无诀愣了愣,沉默片刻后,还是点了点头。
“你啊!真是胆大包天!”蔓蔓又急又气,“你可知这‘叶’字在公子心里意味着什么?你怎能随口就攀这个姓!”
叶无诀垂着眼,没接话,指尖却越攥越紧。
他当然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偏要这么说。
蔓蔓见他这副模样,更急了:“公子昨晚练字到深夜,我在窗外瞧着,他对着一张空纸愣了半晌,连墨滴在手上都没察觉。你这一声‘姓叶’,是往他心上捅刀子啊!”
叶无诀声音闷闷的:“我……只是想有个正经的姓。”
“正经的姓多了去了,为何偏要选这个?”蔓蔓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她语气软了些:“公子虽没明着责罚你,但心里定然是不痛快的。今日你去书房当差,切记谨言慎行,千万别再提这个姓,更别乱说话,知道吗?”
叶无诀低声应道:“知道了,蔓蔓姐。”
他往书房去时,脚底有些发凉,手心莫名沁出薄汗,很不舒服。
推门进去时,乐亦温仍坐在窗边翻书。
“仙主。”叶无诀低低唤了一声,垂着头走到案边研墨。
乐亦温没应,翻书的动作却顿了顿。
一整个上午,书房里静得落针可闻。
叶无诀专心研墨、添茶,半句不敢多言。
他忽然想起蔓蔓的话——“往他心上捅刀子”。
可这把刀,又何尝不是仙主自己握着,在旧时光里反复研磨,才变得如此锋利?
临近午时,乐亦温忽然放下书,声音清淡:“去取些点心来。”
叶无诀心头一跳,连忙应声:“是。”
转身往厨房去时,脚步都轻了几分。
他知道这是寻常不过的吩咐,却莫名觉得,这是对方打破僵局的信号。
厨房里的婆子早已备好了桂花糕。
叶无诀端着托盘返回书房时,就见乐亦温正对着桌上的宣纸出神,指尖悬在半空,似在描摹什么。
“仙主,点心取来了。”他将托盘放在案几上,垂手立在一旁。
乐亦温没看点心,目光落在他身上,淡淡开口:“过来。”
叶无诀迟疑片刻,缓步走到案前。
“昨日的字,还没写完,”乐亦温拿起笔,蘸了蘸墨,递给他,“你替我写。”
叶无诀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我……我不会写字。”
他连字都认不全,更别说握笔了。
“无妨,随便写几个你认识的字。”乐亦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叶无诀指尖发颤地接过笔,低头看着空白的纸面。
他脑子里飞速回想起在书上见过的字,最终咬咬牙,颤抖着写下两个字——「叶」「无」。
字迹歪歪扭扭,墨色浓淡不均,与乐亦温飘逸的字迹相比,简直粗糙得可笑。
他放下笔,头垂得更低:“仙主,我……”
乐亦温没看他,只盯着那两个字:“‘叶’字的笔画,你写错了。”
他顿了顿,拿起笔,在旁边写了个工整的“叶”字:“这才是正确的写法。”
一笔一划,清隽有力。
叶无诀看着那字,喉咙发紧,忽然明白过来——对方哪里是要他写字,分明是在提醒他,这个姓,他不配写,更不配用。
“仙主教训的是。”他低声应道。
“……?”乐亦温放下笔,眼底闪过一丝茫然——他教训什么了?
叶无诀却恨得牙床发酸。
这姓,他偏要用。
哪怕写得歪歪扭扭,哪怕被视作僭越,也要在这人眼前,一笔一划地刻下这个字。
凭什么?
凭什么一个姓氏都要被分出三六九等、高低贵贱?
凭什么这人能守着旧情的余温自伤自怜,他却连冠一个姓氏的资格,都要被这般不动声色地敲打?
他恨这无声的羞辱,恨这高高在上的提醒,更恨自己明明满腔戾气,却要在这里低眉顺眼地忍受。
他垂下眼,掩去眸底翻涌的戾气,指甲深深嵌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悄然蔓延。
乐亦温没追问“教训”二字,只拿起一块桂花糕,轻掰了一角,送入口中:“练字需心静,你心太燥了。”
心燥?叶无诀死死抿住双唇:“是,仙主教训的是。”
他何止心燥。
胸腔里翻涌的恨意、不甘、屈辱,就像沸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几乎要冲破喉咙。
可他不能。
在这人面前,他连流露情绪的资格都没有。
乐亦温拿起书,没再看他:“今日便到这里吧,明日不必来了。”
叶无诀猛地抬头,眼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是难以掩饰的屈辱。
果然如此,他终究是不配待在这书房,不配靠近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师。
连这点暂代小厮的差事,都成了奢望,短暂得像一场梦。
“是。”他低声应道,转身退出了书房。
回到后院,蔓蔓见他脸色难看,连忙迎上来:“怎么了?公子责骂你了?”
叶无诀摇摇头,拿起墙角的斧头,狠狠劈向木柴。
“咔嚓”一声脆响,木柴应声断裂。
“仙主说,明日不必去书房了,”他声音发闷,“大概是我笨手笨脚,碍着他了。”
蔓蔓叹了口气:“别往心里去,公子本就不喜生人近身。你刚来没多久,能替两天差事已是难得。”
她顿了顿,又叮嘱:“后厨缺人劈柴,往后你就专心在这儿做事吧,踏实安稳。”
叶无诀眼底的光暗了暗。
踏实安稳?他从不是能安于现状的人。
夜里,他躺在小耳房的硬板床上,对着黑暗低声呢喃:“凭什么……凭什么你就能高高在上,守着你的旧梦安然度日?而我却要在泥泞里挣扎,连一张完整的脸都留不住?”
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粗糙的被褥里。
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被轻易打发。
这书房的门槛,这仙师的目光,明明已经触手可及,却又被轻飘飘一句“不必来了”打回原形。
他不会就这么算了。
这叶宅,他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轻易离开。
总有一天,他要站到能与这人平视的地方,把所有的不甘与屈辱,都一一讨回来。
平时伺候乐亦温笔墨的小厮回来了。
这小厮叫阿虎,手脚麻利,又认得几个字,才被蔓蔓挑去书房伺候笔墨。
他一进叶宅,便熟门熟路地往后院去,撞见正劈柴的叶无诀时,眼底带着几分疏离。
毕竟是顶替过自己差事的人,哪怕只是临时的,也难免存着几分比较的心思。
蔓蔓见阿虎回来,上去问了几句家常,又叮嘱道:“公子这几日心绪似不太宁,你在书房当差,仔细些伺候,别出岔子。”
阿虎笑着应下:“蔓蔓姐放心,我晓得分寸。”
他理了理衣襟,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叶无诀——这书房的差事,终究还是他的。
一个疤脸的杂役,不过是借了他的位置暂坐几日,哪配真的留在仙主身边。
叶无诀将斧头重重劈进木柴,木屑飞溅。
阿虎那点微妙的优越感,他看得真切,却懒得理会。
比起这些无关痛痒的轻视,他更在意的是蔓蔓那句“公子心绪似不太宁”。
是因为他?还是因为那个“叶”字?
他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指尖触到脸上凹凸的疙瘩,眼底掠过一丝冷光。
心绪不宁才好。
无论因何而起,对他而言都是好事——证明这位仙师,并非真的心如止水,那层清冷的外壳下,终究藏着会被触动的软肋。
而他,偏要做那根反复刺向软肋的针。
阿虎已往书房去了,脚步轻快。
叶无诀望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冷笑。
这叶宅的日子还长着呢,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翌日清晨,叶无诀比往常更早起身。
他没去后院劈柴,而是绕到书房后的墙根下。
那里种着几株爬藤月季,枝叶刚好能遮住半个窗口。
他听说阿虎伺候笔墨时,总爱开窗透气,也清楚乐亦温看书时,习惯坐在靠窗的软榻上。
果然,辰时刚过,书房的窗便被推开。
阿虎的声音传出来:“仙主,茶沏好了。”
“放下吧。”乐亦温的声音依旧清淡。
叶无诀屏住呼吸,借着枝叶的掩护往里瞧。
乐亦温正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而是望着窗外的虚空。
这人实在太好看了……连发呆都带着种清冷的美感,竟让人莫名生出一种冲动——想撕碎这层美好面具,看看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叶无诀定了定神,悄悄退后,转身往厨房去。
路过井台时,瞥见蔓蔓正往书房的方向走,手里端着一碟刚蒸好的糕点。
“蔓蔓姐。”叶无诀低唤一声。
蔓蔓回头:“这么早?今日怎么没去劈柴?”
“想帮厨房挑桶水,”叶无诀指了指旁边的水桶,“仙主今日胃口如何?”
蔓蔓叹了口气:“就喝了两口茶,这山药糕是特意蒸来给他开胃的。”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也别多想,公子这几日确实不对劲,昨晚我见他书房的灯亮到后半夜,许是在想以前的事。”
叶无诀心里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我知道了。蔓蔓姐,要不这糕我替你送去?阿虎刚沏了茶,说不定仙主这会儿愿意吃些。”
蔓蔓犹豫了一下:“也好,你手脚轻,进去放下就出来,别多说话。”
叶无诀接过托盘,指尖微微发紧,心跳莫名快了几分。
推开书房门时,乐亦温仍在软榻上出神,连他进来都没察觉。
阿虎站在案边研墨,见他进来,眼底闪过一丝诧异,却没多问。
叶无诀将山药糕放在榻边的小几上,轻声道:“仙主,蔓蔓姐蒸了山药糕。”
乐亦温这才回神,目光落在他身上,淡淡“嗯”了一声。
叶无诀垂手立在一旁,没敢再多说一个字。
“仙主,墨研好了。”阿虎轻声提醒。
乐亦温“嗯”了一声,却没起身。
叶无诀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人或许不是在想“以前的事”,倒像是在等什么,又或是在盼什么……
正想着,阿虎忽然轻咳一声,朝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他赶紧退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叶无诀会意,刚要转身,却听见乐亦温忽然开口:“你也退下吧。”
这话是对阿虎说的。
阿虎愣了一下,连忙应声:“是。”
两人一前一后退出了书房,门被轻轻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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