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清晨,婆子早早来给他梳妆。
脂粉扑在脸上,带着腻人的香,他闭着眼,任由冰凉的簪子穿过发间。
镜里的少年眉梢被描得细长,唇色嫣红,一身月白锦袍上绣着缠枝莲,领口微敞,露出的锁骨线条清瘦。
他早已没了初见时的倔强,只剩一片顺从的温柔。
徐燕笙走进来,端详着他,忽然抬手将一支玉簪插进他发间:“今日的客人是王老爷,最爱斯文俊秀的少年郎。你只需陪他下盘棋,话不必多,眼神放柔些就好。”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对方眉骨,语气里带着警告:“若是惹得贵人不快,你该知道后果。”
乐亦温垂着眼,声音低哑:“知道了。”
被引着走进雅间时,他手心全是汗。
王老爷是个体态臃肿的中年人,眼神黏在他身上,像虫子爬过皮肤。
乐亦温强忍着不适,依着学过的样子屈膝行礼,嘴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
棋盘摆开,他执黑子,每落一子都想起徐燕笙的话——要藏锋,要示弱。
明明能三步逼得对方无路可退,却偏要在关键时刻“不慎”错一步。
“这孩子,倒是机灵。”王老爷笑起来,满脸横肉都在颤,肥厚的手掌伸过来,就要摸他的脸。
乐亦温浑身一僵,下意识地偏头躲开,房里的空气瞬间僵住。
门外传来徐燕笙清淡的声音:“怎么,忘了学的规矩?”
乐亦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抗拒已被压下去,只剩下麻木的顺从。
他缓缓凑过去,将自己的脸轻轻贴在对方粗糙的手心,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缓。
“果然是个妙人。”王老爷咂着嘴笑,声音黏糊糊的。
乐亦温没应声,任由那只手在他下颌、耳后胡乱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王老爷终于松开手,拍了拍他的肩:“行了,下棋吧。今儿要是赢了我,有赏。”
乐亦温这才抬起头,指尖捏着黑子,却在落下时微微发颤。
他依着老法子,步步示弱,明明能赢,却偏要在最后关头“失手”。
王老爷笑得得意,捻着棋子道:“看来还是老夫棋艺更胜一筹。”
乐亦温低眉顺眼地应着:“老爷棋艺高超,小的自愧不如。”
直到走出雅间,被冷风一吹,他才猛地捂住嘴,冲到墙角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什么也吐不出,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徐燕笙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声音依旧清淡:“记住今日的滋味。往后这样的‘规矩’,还有得学。”
乐亦温扶着墙站起身,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低下头,跟着引路的婆子往回走。
回到住处时,天已擦黑。
他反手关上门,才敢卸下那副顺从的皮囊,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指尖抚过脸颊,方才被触碰过的地方,还残留着粗糙的触感,像生了层细密的疹子。
他抬手用袖口狠狠擦着,一下又一下,直到皮肤泛红发疼,才停下手,喘着粗气盯着空荡的房梁。
第二日卯时,天还没亮透,他已站在院中练舞。
水袖甩开时,右脸忽然传来一阵钝痛,昨夜的记忆翻涌上来,动作顿时乱了套。
“啪”的一声,藤条抽在他脚边的地上,溅起细小的尘土。
徐燕笙手里握着藤条,眼神冰冷:“走神了?”
乐亦温浑身一颤,连忙低头:“不敢。”
“不敢?”徐燕笙走上前,藤条挑起他的下巴,强迫他抬头,“脸上的红痕还没消,就忘了疼?”
乐亦温抿了抿唇,重新扬起水袖,旋身时故意让腰弯得更低,回眸时将眼神放得更柔,动作没再出过一丝差错。
徐燕笙终于收回藤条,转身离去时,丢下一句:“今晚还有宴。”
乐亦温僵在原地,水袖从指尖滑落。
暮色四合时,婆子又来为他上妆、换衣。
脂粉一层层敷在脸上,把那点未褪的红痕遮得严严实实。
纱衣套上身时,他下意识缩了缩肩——那料子太滑,太轻,裹在身上像没穿一样。
“公子生得真好,”婆子一边为他簪上珠花,一边念叨,“这般模样,将来定能得贵人青睐。”
乐亦温没作声,只望着镜中那个眉眼柔媚的身影。
宴席上,乐亦温刚踏进门,就有几道目光黏了过来,像带着钩子,要把他身上那层薄纱衣勾破。
他垂着眼走到徐燕笙身后,规矩地立着,听她同席间的人说笑。
有男人指着他笑:“徐美人身边这孩子,瞧着比上次的更出挑了。”
徐燕笙端着酒杯抿了口,眼尾扫过他:“不过是个听话的,诸位若瞧着顺眼,叫他给各位斟酒便是。”
乐亦温依言拿起酒壶,屈膝跪在首位的男人面前。
对方的手故意往他腕上搭,指腹摩挲着他的皮肤,黏腻的触感让他胃里一阵发紧。
乐亦温强迫自己稳住手,将酒斟得满而不溢,指尖却在微微发颤。
“这手生得真好,”男人笑着捏了捏他的手腕,“弹起琵琶来,定然是极妙的吧?”
没等乐亦温答话,徐燕笙已接口道:“粗笨得很,怕是入不了大人的耳。”
话虽谦虚,却朝他递了个眼色。
乐亦温会意,放下酒壶便要去取琵琶,却被那男人拉住:“急什么,先陪我喝杯酒。”
酒杯递到唇边,带着浓重的酒气,他闭了闭眼,仰头饮尽。
整场宴席,他被人引着斟酒、陪笑、听那些露骨的玩笑。
有人摸他的发,有人捏他的脸,他都一一受了,脸上始终挂着那副温顺的笑。
散席时已是深夜,他跟着徐燕笙走在回廊上。
徐燕笙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他:“方才李大人掐你腰时,你那下绷紧的脊背,若能再松半分,便更好了。”
乐亦温低头应道:“是,我记下了。”
“记在心里,”徐燕笙的声音冷了几分,“不是记在嘴上。”
回到住处,乐亦温反手闩门的力道太重,木栓撞得门框吱呀作响。
铜镜里的人鬓发散乱,珠花歪在耳后,脂粉被汗水泡得发皱,露出底下青白色的皮肤。
他抬手扯下珠花,力道重得扯掉了几根头发,头皮传来尖锐的疼,却压不过心口那股闷胀。
脱下纱衣时,腰侧那道被掐出的红印赫然在目,像条丑陋的虫子。
“松半分……”他对着镜子喃喃,忽然抬手狠狠抹过脸颊。
脂粉混着泪水滑落,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落在冰凉的地砖上。
就在这时,镜面上,赫然映出一道模糊的人影。
乐亦温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身:“谁?”
可身后空荡荡的,木柜立在墙角,叠好的衣裳搭在椅背上,哪里有半个人影?
乐亦温扶着梳妆台大口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额角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
他定了定神,缓缓转回头,视线再次落向铜镜——那道人影还在,轮廓朦胧得像隔了层雾,却能看出是个立着的人形。
“啊——”乐亦温吓得尖叫出声,连滚带爬地扑到床榻边,死死抓住床沿,尾音带着哭腔,“谁?谁在那儿?”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喘息。
过了好一会儿,房间里依旧静悄悄的,那道人影却像钉死在镜中,既不靠近,也不消失。
乐亦温蜷在床脚,盯着铜镜的方向,冷汗浸透了中衣,黏在身上凉得刺骨。
“是……是幻觉吗?”他对着空荡的房间喃喃,声音抖得不成调。
可铜镜里的影子动了动,极轻微的一下,像是微微侧了侧身,又像是抬了抬手,分明是在回应他。
“不要过来!”乐亦温猛地闭上眼睛,把头狠狠埋进膝盖。
心口的闷胀翻涌上来,混着方才没哭够的泪意,一并堵在喉咙口。
他想起徐燕笙的话,想起男人掐在腰上的手,想起那些黏在身上的目光,现在又添了这镜中的鬼影……原来连这方寸之地,都容不得他喘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渐渐平静下来,耳边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试探着睁开眼,帐子外空空荡荡,木柜、椅子都安分地待在原地。
再看铜镜,里面映出的,只有他自己蜷缩的影子。
“是太累了……”他的身躯渐渐放松,指尖摸到腰侧的红印,疼得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人累到了极致,连幻觉都来得这样活灵活现。
他下了床,一步步挪到镜前,望着镜中狼狈不堪的自己。
脂粉混着泪痕在脸上横七竖八地爬,像一道丑陋的疤。
青白色的皮肤底下,疲惫与惊惧藏不住,全都明明白白写在眼底。
他对着镜子站了很久,直到身上的寒意渐渐散去,才转身躺回床榻。
只是这一夜,他不敢把眼睛闭得太紧。
他半睁着眼望着帐顶,听着窗外的风声,总觉得那镜中的人影,还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他。
天快亮时,他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里全是铜镜里的影子,一会儿变成徐燕笙拿着藤条的模样,一会儿又化作席间那些黏腻的手,抓得他喘不过气。
惊醒时浑身是汗,窗外已泛出鱼肚白。
他拖着沉重的身子走到院子里,抬手摆出起舞的姿势,旋转时,纱衣扫过地面,带起细密的灰尘。
一遍,两遍……旋转、下腰、扬袖,动作机械地重复着。
婆子来送早饭时,见他脸色惨白,忍不住劝:“公子歇会儿吧,刚听前院说,徐娘子今日一早就忙着待客,怕是顾不上来查你练舞了。”
乐亦温停下动作,喘着气看向婆子:“客?”
“是呢,一早就乘马车到了,徐娘子亲自去院门口迎的,此刻正在上房说话呢。”
乐亦温下意识望着上房的方向:“是……什么样的客人?”
“还能是哪种?自然是徐娘子放在心尖上的贵人。去年冬天还送过徐娘子一支步摇,徐娘子宝贝得紧呢。”
“哦。”乐亦温低低应了一声,目光仍没从上房那边移开。
婆子看他这模样,又小心叮嘱:“你这会子最好别往那边凑,要是惹得那大人多看你两眼,徐娘子怕是能扒了你的皮。”
乐亦温点了点头:“知道了。”
“公子啊,你没事也多学学徐娘子,寻个贵人护着自己。”
乐亦温声音淡淡的:“学不来。”
婆子叹了口气:“以公子这容貌身段,想找个贵人护着其实不难。真要是成了,你也能像徐娘子那样,在倚红院里横着走,便是老板见了,也得让三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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