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事“嗯”了一声,脚步没停,带着他进了片杂役住的小院。
院里堆着半墙高的柴火,几个少年正在劈柴,见了管事,都停下手里的活,怯生生地低着头。
“这是老周,以后你就跟着他学活。”管事指了个络腮胡的汉子。
乐亦温悄悄抬眼,见对方脸上有道疤,看着挺凶,低声应了句:“嗯。”
“老周,给他找身合适的杂役服,”管事扬声呵斥,“手脚都麻利点,别偷懒耍滑,不然仔细你们的皮——官小姐的脾气,可不是你们能惹的。”
最后那句说得极重,乐亦温后背莫名一凉,指尖不由得缩了缩。
老周丢给他一套灰扑扑的短褂,布料硬得硌人:“去那边棚子换了,过来劈柴。”
乐亦温抱着衣服走到柴棚后,套上杂役服。
等他走到柴堆旁,老周已经递过来一把斧头,沉甸甸的,他几乎没拿稳。
“学着点,”老周拎起块木头,斧头落下,“咔”地一声劈成两半,动作干净利落。
乐亦温学着他的样子,举起斧头,却因为浑身无力,落下去时偏了准头,只在木头上砸出个浅坑。
旁边有少年忍不住嗤笑出声,被老周一眼瞪回去,立刻噤了声。
“没吃饭?”老周皱眉,“使劲!这点力气都没有,还想在这儿混饭吃?”
乐亦温深吸一口气,再举起斧头时,手臂止不住地抖。
劈了整整一天柴,他瘫坐在柴房角落,累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一个少年挨着他坐下,手里还捏着半块啃剩的窝头,看了看他血肉模糊的手掌,闷闷地问:“疼不?”
乐亦温侧头看了眼身旁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的样子,脸上带着点稚气,眼神却很清亮。
他动了动手指,掌心的刺痛让他下意识蜷了蜷,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少年把手里的窝头往他面前递了递:“吃点?垫垫肚子能好些。”
乐亦温摇摇头,他现在没什么胃口,喉咙里干得发紧。
少年也不勉强,自己咬了口窝头,含糊道:“我叫石头,在这儿劈柴快半年了。”
他瞥了眼乐亦温发抖的手臂:“你这身子骨,看着就不是干粗活的,第一天来吧?”
乐亦温“嗯”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
石头撇了撇嘴,随口问道:“你是怎么进的牡丹府?”
乐亦温愣了一下,反问:“牡丹府?”
“是啊,”石头嚼着窝头,说得理所当然,“这是官小姐的府邸之一,她名下还有兰花府、梅花府、菊花府……”
“那……她常来这里吗?”
“那可不,牡丹府是官小姐的主府,她大半时候都在这儿歇着。前院那些精致的阁楼、暖房,都是她常去的地方,咱们这些在后院干活的,运气不好撞上了,可得加倍小心。”
乐亦温心里咯噔一下,那天官倾怡凉薄的眼神又浮现在眼前。
他下意识缩了缩,低声道:“她……很常来后院?”
“哪能啊,”石头撇撇嘴,“官小姐金贵着呢,后院又脏又乱,她才懒得踏进来。不过她身边的侍女、护卫总来传话,要是差事办得不好,被管事告到她跟前,可有好果子吃。”
乐亦温低低应了声:“哦。”
石头眼珠转了转,好奇地追问:“说起来,你先前是做什么的?脸上这伤看着怪瘆人的,又是怎么进的牡丹府?”
乐亦温垂眸盯着地面,唇瓣抿成一条线,正要开口说些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尖细的嗓音。
“他的底细你都不知道?”一个瘦高的仆役走来,眼神轻蔑地扫过乐亦温,“他是个男娼,先前在那种腌臜地方混饭吃的!”
话落,石头手里的窝头“啪嗒”掉在地上,吓得猛地起身。
他踉跄着后退两步,拉开了与乐亦温的距离,脸上满是震惊和嫌恶:“你……你……你竟是做那种营生的?”
乐亦温浑身一僵,像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从头凉到脚。
他猛地抬眼看向那瘦高仆役,对方脸上挂着看好戏的笑,眼里的鄙夷几乎要溢出来。
瘦高仆役嗤笑一声,故意扬高了嗓门:“看他这细皮嫩肉的模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除了做那档子营生,还能是干什么的?”
周围的议论声顿时涌了上来,三三两两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有好奇,有鄙夷,有不屑。
乐亦温猛地起身,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我不是。”
“不是?”仆役挑了挑眉,往前逼近一步,阴影压在乐亦温身上,“怎么?做了还怕人说?那天官小姐去那种地方,可不就是撞见你正跟一群汉子……”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厮混么——”
周围的议论声陡然变大,有人踮脚张望,有人交头接耳,那些目光落在身上,烫得乐亦温几乎要站不住。
乐亦温泛红的眼眶里含着泪:“你胡说!”
瘦高仆役笑得更轻蔑了,下巴微抬:“我胡说?那你倒是讲讲,你是怎么被官小姐捡回来的?总不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吧?”
石头站在一旁,看看乐亦温,又看看那仆役,脸上的嫌恶渐渐变成了犹豫。
他挠了挠头,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捡起地上的窝头拍了拍灰,转身快步走了。
乐亦温的眼泪终究没忍住,顺着脸颊滚落,砸在满是柴屑的地上。
他胸膛剧烈起伏,却想不出一句能反驳的话——毕竟,他确实是从那种地方被带回来的,这事儿本就说不清道不明,任谁听了,都会往龌龊处想。
“怎么不吭声了?”见他这副模样,仆役笑得更放肆,“被我说中了吧?也是,像你这样细皮嫩肉的,除了靠那点子皮肉功夫讨生活,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
周围的议论声越来越嘈杂,有人对他指指点点,低声啐骂;还有几个好事的,故意发出轻佻的哄笑。
“真是晦气,跟这种人待在一块儿都嫌脏。”有人往地上啐了口。
“可不是嘛,”旁边立刻有人接话,“以后离他远点,别沾了一身骚。”
有人往前凑了凑,故意提高了嗓门:“怎么?这就受不住了?当初在那种地方跟人厮混的时候,不是挺能耐的吗?到了府里倒装起贞洁来了?”
哄笑声、议论声搅成一团,把他牢牢困在中间,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回到住处时,天已经擦黑了。
好在官倾怡家境殷实,连底下仆役都能分到间独用的小耳房,不必十几个人挤在通铺里。
若是真要跟旁人挤在一处,以他如今背负的污名,怕是连夜里合眼的片刻安宁都求不到——指不定睡着时会被谁泼冷水,或是被暗地里踹上几脚。
他反手带上门,把外面隐约的笑语声挡在门外,这才松了口气。
比起在倚红院强颜欢笑、任人摆布,他并不觉得在牡丹府的日子有多难熬。
不就是被人议论几句,偶尔挨几颗石子,或是饿上几顿——这些,远比任人糟践要好多了。
他蜷在硬板床上,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
如今在这儿,疼是真的,饿也是真的,可至少不用再逼着自己对那些油腻的笑脸曲意逢迎。
他,赌赢了。
在牡丹府待了大半个月,乐亦温脸上的伤,竟完全好了——连半分浅疤都没留下。
这可让所有人都惊掉了下巴。
明明前几日还肿得吓人,伤口深可见骨,怎么才过了这么些日子,就光滑如初,仿佛从未受过伤一般?
乐亦温自己也愣住了。
他对着水盆里模糊的影子反复瞧了又瞧,指尖轻轻抚过脸颊,光滑得没有一丝起伏。
伤口愈合得快他尚能理解,可连点痕迹都没留下,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他本就生得好看,如今脸上的伤一消,那份清艳便再无遮掩。
哪怕穿着最粗陋的灰布仆役服,也难掩那份惊心动魄的好看。
路过的仆役瞧见了,脚步都顿住了,手里的活计忘了做,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天爷……原来他长这样?”
“之前我就觉得,他的眼睛特别好看,如今这伤一好……竟比画里的人还好看些。”
“嘘——小声点,忘了他是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再好看又能怎样,底子不干净的。”
“不干净又怎样,能长成这样,便是多看几眼也是好的啊。”
“可不是嘛,这模样真是绝了,瞧着就让人挪不开眼。”
“这张脸摆在这儿,就够让人记挂的了。”
乐亦温只觉浑身不自在,垂着头加快脚步,不料撞上了一个人。
他缓缓抬头,见是先前经常欺负他的仆役。
那人此刻正皱着眉,显然对这一撞颇为不悦,可当目光落在乐亦温脸上时,那点怒意忽然僵住了。
他张了张嘴,像是忘了要说什么刻薄话,眼神里先掠过一丝错愕,随即浮起几分惊艳,连带着之前的嚣张气焰都减了大半。
他含混地“哼”了一声,却没像往常那样动手推搡或开口打骂,反倒往旁边挪了半步,算是让开了路。
乐亦温也愣了愣,没料到会是这样的情形。
擦肩而过时,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还黏在自己背上,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不敢回头,只埋着头往前赶,直到拐过回廊,听不见身后的动静了,才敢悄悄喘口气。
方才那仆役的反应还在脑子里打转——那样一个惯会欺软怕硬的人,竟会因为一张脸收敛戾气?
这让他想起在倚红院时,那些客人看他的眼神,也是这样,带着打量,带着**,像在估量一件货物。
原来无论到了哪里,这副皮囊都只会带来这些。
他闭了闭眼,鼻尖忽然有些发酸。
他宁愿脸上留着疤,至少能挡住这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至少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特别”。
可如今,连这点遮掩都没了。
突然,一个女子迎面向他走来,轻唤道:“公子。”
乐亦温心头一紧,手下意识往衣角蹭了蹭。
他认得这婢女,是官倾怡身边最得力的一个,平日里说话做事都带着几分干练。
对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虽也有片刻讶异,却比旁人克制得多,微微屈膝行礼:“公子,官小姐有请。”
乐亦温愣了一下,没料到官倾怡会突然找他。
自从他来到牡丹府,两人就从未见过,仿佛官倾怡早已把他忘了一般。
如今这般突然找上来,不知是福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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