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纸展开,只一段话,是给沈长清的。
颜柏榆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慢慢变成不可置信。
“清儿,娘生了点小病,别告诉你弟弟,娘自己做工,赚了钱就给自己买药,不要你们操心。鱼儿要是知道了,定会往家里寄钱的,你们不在娘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
落款是崇德十一年冬,如今已是十二年秋末了。
这近一年来,颜柏榆每隔半个月都能收到一封来自娘的平安信。
十七封信,原来没有一封真的是娘写给他的。
难怪啊,难怪每次他兴高采烈的时候,沈长清都不吭声。
他习惯了沈长清不吭声,却从未想过,那些所谓的平安信,都是眼前这个人伪造的!
颜柏榆猩红了眼,“沈长清!剩下的信呢?!拿来!”
沈长清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剩下十六封一起递了过去。
两个人的手都在打颤。
“衙门又来征税了,娘虽然是个妇道人家,平日里节衣缩食倒也负担得起,你给娘的银子娘寄回来了,拿着好好过日子,别委屈自己。”
“娘前些日子在地里不慎摔了一跤,隔壁王大娘是个善人,她把娘背回来,还去街上叫了大夫,大夫说娘是操劳过度,你不用担心娘,娘做些刺绣的轻活也能养得起自己。”
“清儿,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娘说了让你别寄钱回来。罢了,你从小就主意大,娘给你攒着,让你娶媳妇使。”
“衙门摧得急,娘用了你的银子,你放心,娘不白花,等娘的病好了,会还你的。”
颜柏榆一封一封看过去,眼眶逐渐湿润。
第十三封,只有寥寥五个字。
“娘快不行了。”
颜柏榆不敢再看第十四封,眼前模糊一片,被他自己的眼泪糊了满脸。
他强压悲痛,慢慢打开叠好的信纸。
“清儿,娘实在是病得太厉害了,这年头饭都吃不饱,哪有人愿意买娘的刺绣,你的银子娘来世再还,你别再往家里寄了,娘能把你们两个拉扯大,已经知足了。”
第十五封上面溅了血迹,大约是夫子写好了信坐在她床边念给她听的时候,她一不留神吐在上面的吧?
“清儿,大夫说了,娘一旦咳血,就活不了几天了,你上回寄来的银子还剩半两,娘拿给你王姨了,娘叫她买条草席把娘裹了,随便找个地方就埋了吧。剩下的钱,是谢谢她不离不弃照顾娘这么久。清儿,人活一世,不能不懂得感恩。”
最后一封,是老夫子写的。
“长清,柏榆:
“你们二人都是聪明孩子,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应当知晓你们的娘已经埋了。
“柏榆啊,你娘让长清瞒着你,其实我是不赞成的。可你娘哭着求我,我也只好顺着她的意思写了。
“柏榆,不要怨你兄长,他是家里的长子,这些事情应当让他知道,心里提前有个底,来日你娘去了,你们当中还能有一个人清醒着,安慰另一个。
“长清,我知道这很残忍,但还请你收起眼泪,你是长兄,柏榆在这个世上,从此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
信很短,颜柏榆却凝视了很久。
沈长清走过去,将手轻轻搭在颜柏榆肩上。
那肩膀很宽厚,很壮实,没日没夜的厮杀,早就把少年磨炼成真正的男儿。
可那肩膀在颤抖,抖得越来越厉害,颜柏榆整个人都摇摇欲坠。
良久,他把信收在怀里,转头看沈长清,沈长清眼中没有泪。
他终于爆发,又一次用力将沈长清推到树前。
“你不哭,你为什么不哭!”
“那是我的娘!凭什么,你凭什么什么都瞒着我!凭什么!”颜柏榆抓着他的领子,一拳一拳打在他胸口,直到精疲力尽为止。
“你哭啊……你为什么还不哭……”
颜柏榆嗓音里是前所未有的崩溃和脆弱。
沈长清一开口,唇角就往下淌血,他伸手,轻轻拭去颜柏榆脸上的泪痕。
“颜姨让我照顾你。”
颜柏榆终于大哭起来,他紧紧抱着沈长清,像雨中浮萍那样拽紧它最后的根,他哽咽,“那…那也是你的娘……”
“我们没娘了……
“长清……我们再也没有娘了……”
沈长清缓缓闭上眼。
再一睁眼,面前的场景又变了,到处是破壁烂瓦,茅屋顶上的草熊熊燃烧着烈火,沈长清与那一队列穿盔带甲的人一同穿梭其中。
他们,是来征兵的。
——是谁葬送了我,如今我又将谁葬送?
颜柏榆目光呆滞,自言自语,“长清……我们逃吧…”
“对!我们逃吧!”颜柏榆眼底重新亮起光,伸出手,期待地看着沈长清。
沈长清点了点头,两人双手紧握,趁着夜色掩护,他们在风里狂奔,树枝刮破了他们的衣服,碎瓦片刺烂了他们的鞋,天地之大,却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逃,又能逃到哪儿去呢?
崇德帝穷兵黩武,暴虐无道,税收一年高过一年,活人一年少过一年。
大片的土地就此荒芜,白骨於于野,千里无鸡鸣。
在又一次逃过追捕,亲眼目睹横行的官兵劫掠完他们躲藏的村庄又杀人放火之后。
颜柏榆终于做出了那个决定,“我们反吧。”
“娘是病死的,是穷死的,更是被衙门和那狗皇帝逼死的!
“来日我若踏上皇位,必叫天下百姓富足!”
沈长清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听见自己说,“好。”
崇德十八年,太祖与国师返乡,在润宁揭竿起义,天下豪杰赢粮景从。
同年,云梦,南陵,长阳等多地同时爆发起义。
崇德十九年,太祖携大军进攻皇城,国师远在千里之外,靠着出神入化的驭鬼之术与太祖里应外合。
翌日,太祖入主皇宫。
朝代更迭,崇德败了。
而战事还在继续,并且愈演愈烈。
“长清,我不想打了……”寒冬腊月,颜柏榆鹤氅上落了雪。
那雪渐渐化了,但他眉心的寒霜却化不开。
“长清,你知不知道我当年为什么要打这场仗?”
“为天下太平。”沈长清答,但他知道,颜柏榆会给他另外一个答案。
“为了钱!为了让全天下的人,不会因为没钱穷死!”颜柏榆有些激动,声音发颤。
“我希望山河月明,盛世永昌,我希望每一个人都有娘。”
“长清……”颜柏榆眉眼里的忧郁终于化开,却滴作了一点浓浓的悲伤,“我们现在有钱了,可是你看这天下……”
满目疮痍,尸骸遍野。
颜柏榆与沈长清并肩走在润宁城中,入夜,灯火不再,书卷沉销。
夫子太老了,他老眼昏花,再也教不了书,因为体弱又做不了工,在他的两位学生四处征战的时候,他却在沿街乞讨。
如今他的学生回来了,而他坟头草已有三丈高。
清高的夫子到死也没有向他的学生开过口、求过周济。
他们回来了,但这里再也不是他们熟悉的家,一切都让他们感到陌生。
“长清啊,你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打仗。如今是乱世,厉鬼多如牛毛,正是你大展拳脚的时候,你想要天下太平,那为什么不先去除祟。”
“天下不扫,奸佞不除,恶鬼难清,业障难消。”
路有冻死骨,沈长清捧了清雪,盖住僵硬的尸体,那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本该被爹亲娘疼的孩子。
“这场仗如果我们不打,就是我们的下一代要打”,沈长清在寒风里叹息,呼出的白雾仿佛是萦绕他周身的仙气,“柏榆,我不想让这些孩子,再吃我们当年的苦。”
“我想要天下太平,孩子们能好好念书,我想要看到你说的,百姓富足。”
“那就打!”颜柏榆目光坚定,“我颜柏榆和我的兄弟沈长清对天发誓,一定要这天下黎庶能够安居乐业!”
大雪盖了他们满肩,血液却渐渐沸腾,年轻时的盛气足以支撑他们顶着风霜雨雪翻山越岭、南征北战。
冲锋的号角依旧激昂,颜柏榆大手一挥,三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将士眼中的星比月更明!
可他们最后又是如何走到形同陌路那一步的呢?沈长清想不通。
梦该醒了,沈长清一身青衣,红墙上一支白梅探出头,他沿着狭长的宫道向外走。
这天下终于是清净了,但清净了的人间却不能容他。
沈长清往东一直走,路过润宁,没有停留,只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他的尘缘。
沈长清就这么一直走啊走,爬到扶褚山顶,就再也走不动了。
他太累了,这场梦他做得够久了,他跟自己说,不要再贪念了,快些醒来。
虽然物是人非,可如今的太宁,或许还有熟人的后代。
沈长清闭上眼,又睁开。
眼前是蔓延开来的大片大片的湖泊和沼泽,水上浮满了杂物和……肢体。
洪水浑黄,偶尔还有地方慢慢晕出浅红。
浓郁的怨气从水中冲天而起,又化作漫天黑雨,到处散播着死亡、恐惧和瘟疫。
洪水里冒出一缕连着黄褐头皮的发。
恶臭味扑面而来,那东西搅动着洪水,慢慢浮出水面。
它有点神志不清,胡言乱语地说着浑话,“是活着还是死了?是你死了我活着,是你活着我死了。你死了……你死了!你死了,我也死了!我们都死了!都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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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你敢给我造假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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