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寅面容严肃,眼神锐利。他并未言语,只是目光带着审视和无形的压力扫过号舍内部,掠过江清晏那张过分苍白却异常沉静的脸,最终落在他摆放整齐的笔墨砚台和写字板上的考篮上。
江清晏垂着眼睑,起身,对着陈广寅的方向躬身行礼,直到感觉那道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才缓缓直起身子。
随即,一卷厚重的、用上好宣纸制成的题纸,被另一名胥吏从防水的油布包中取出,小心翼翼地展开,双手捧着,递进号舍的窗口。
“洪正十三年春闱会试首场题纸,接卷——!”
江清晏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尖触碰到那微凉的、带着墨香的卷子。他面无表情地将题纸在狭小的写字板上摊平、压好。
骤然!
“咚——!”
一声沉闷如雷的鼓响从明远楼最高处炸开。
“龙门第一鼓——!”一个洪亮如钟、中气十足的宣号声紧随鼓声清晰地响彻在贡院上空。
江清晏端坐如石,指节却在无人看见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咚——!”
“龙门第二鼓——!”
第二声鼓响接踵而至,比第一声更加急促,更加威严地擂在每一个举子的心头。无形的压力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挤压着每一个狭窄的号舍空间。
江清晏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提起搁在砚山上的毛笔,笔尖蘸满墨汁,他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寒光落在洁白的题纸上,上面尚未书写的空白,是无数人渴求的青云路。
“咚——!!!”
第三声鼓响,石破天惊!它不再是单纯的声响,而是一道命令,一道闸门开启的轰鸣!鼓声的余韵在贡院高墙间疯狂回荡、叠加。
“龙门第三鼓——!诸生听令——”宣号声拔高到极致,带着不容置疑之势:
“开——考——!”
“唰——!”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面巨大的杏黄旗在明远楼顶猛地升起,迎风猎猎招展。旗帜上斗大的“肃静回避”四字,在昏沉的天色下,宣告着这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仪式正式开始。
数千支毛笔几乎同时落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汇成一片巨大的、持续不断的潮汐,那是数千个灵魂在命运之书上奋力刻画的集体呐喊,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江清晏的笔尖也终于落下。
第一滴浓墨在洁白的宣纸上晕开,如同在绝境中绽开的墨梅。他挺直的脊背如同孤峭的寒松,隔绝了身后冰冷的砖墙,他的世界,暂时只剩下眼前这一方纸。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江清晏手执毛笔,从容不迫地书写着自己的答案。
寒风骤起,熟悉的牡丹花香钻入江清晏的鼻尖。
江清晏眼帘微动,眸光一转,竟是昨晚那奇怪的女子。
李兰曦身着一袭水蓝齐胸襦裙,轻薄丝绸流淌水光,宽袖垂落,裙裾层叠。胸线以上束着浅碧丝绦,流苏轻垂。这装扮与大景朝女子常见的袄裙或比甲样式格格不入。
墨发松挽堕马髻,青丝垂颈。髻上斜簪一朵莹白牡丹,花瓣饱满,散发幽冷异香。
她面容毫无血色,衬得那双杏眼如深潭,蕴着疏离与哀伤。长睫如蝶翼,投下阴影。
最刺目的是她纤细脖颈上,一道灰白的陈旧勒痕环颈凹陷,在过分苍白的肌肤上清晰可辨,无声地昭示着惨烈过往。
她站在距离号舍门口五步远处,纤纤玉指轻抬,一缕月白色的流萤从指尖掠出,在空中盘旋着,最后坠入江清晏的砚台里。
俄而,砚台里先前劣质墨汁刺鼻的气味被一股清雅幽远的松烟冷香取代,极其淡薄。
这墨,是上品中的上品,松烟凝练,胶法精纯,不可能有错!
江清晏猛地抬眼,却不见李兰曦的踪影。
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裹挟着那奇异的墨香沉入肺腑。指腹最终落下,轻轻蘸取了那汪乌玉般的墨汁。他重新看向卷子,眼神复杂,这笔,终是落了下去。
举子们自钻进号舍,便要在这方寸腐臭之地熬干整整九日的血肉,费尽心神。何况此次会试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九日的煎熬延长至十日,枯竭的意志强撑着麻木的躯壳,形同活尸。
自江清晏看见李兰曦那晚起,这亡魂便如一道飘忽不定的影子,时隐时现。
两人心照不宣,没有任何言语,只有无声的行动。
白日里,江清晏凝神答卷,不敢有丝毫懈怠。李兰曦会在他伏案疾书、手腕酸痛僵硬、疲态毕现时,指尖微动,月白流萤裹挟着牡丹花的冷香,沁入骨髓,奇异地缓解他的疲劳;他啃着来路不明的干粮时,李兰曦便会在某个角落悄然凝形,无声地注视着他。
每当夜深人静,江清晏因寒冷而蜷缩时,号舍里逼人的寒气会莫名减弱几分,那床破旧的棉絮会被轻轻拉拢,覆盖住他的肩头;偶尔,江清晏被隔壁号舍举子的梦呓惊醒,口干舌燥,手边水囊已空,他刚皱眉,便见水囊飘向一只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中,李兰曦只是虚虚地“托”着它,悬空移动,回到他的手里——这水囊分明是满的,冰冷不再,温热在掌心上蔓延。
江清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似乎能穿透号舍的砖墙,如烟似雾般来去,有时又如常人般能够触碰到实体;她的目光总是带着一种深切的哀伤,又藏着一缕释然和豁达;她颈间那道灰白的勒痕,像一道永不愈合的伤疤,刺目地提醒着她的非人身份和悲惨过往。
她就这样,像一个沉默的、带着无尽哀愁的看客,见证着他每一次被迫接受她“照顾”的瞬间,用她的方式,维系着亡者生前的嘱托,也维系着生者在绝境中最后一点体面与生机。
漫长的十日,举子们形容枯槁,眼神浑浊,咳嗽声、呻吟声、压抑的叹息在号巷中此起彼伏,如同濒死的哀鸣。
终于,洪正十三年二月十九,申时。
“咚——!!!”
一声沉重如丧钟的鼓响,猝然从明远楼最高处炸开!那鼓声带着一种终结一切的、不容置疑的威严,穿透贡院高墙,狠狠砸在每一个举子近乎麻木的心弦上。
紧随其后,一个穿透力极强的宣号声撕裂了死寂。
“鸣金——!终场——!诸生——搁笔——!!!”
“嘎吱——嘎吱——嘎吱——”
无数号舍的门板被从内部推开、摩擦着生涩的门轴,发出刺耳而疲惫的呻吟。一张张苍白、憔悴、布满血丝或胡茬的脸孔,从狭窄的洞口探出,望向巷道深处。他们的眼中,残留着最后一丝挣扎的火焰,更多的则是解脱的茫然和劫后余生的虚脱。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整齐划一,数名手捧巨大朱漆木盘的受卷官停在一个个号舍前,面无表情,将木盘伸到窗口。
举子们如同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双手,将自己那份承载了十日心血、汗水和野望的卷子,小心翼翼地捧起,放在冰冷的木盘之上。
江清晏缓缓收回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卷纸微凉的触感。
结束了……
这场洪正十三年春闱会试,终于落下了帷幕。
他指节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微微扬起下颌,目光穿透熙攘的人群,投向未知的前方,那目光锐利如刀,沉静似水,却又燃烧着无声的烈焰。
这场伴随着阴谋、毒杀与幽冥窥视的荒诞大戏,有人要你活着,有人要你死。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李·送温暖·兰曦:“操不完的心诶!”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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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踏莎行·谒金门(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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