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热茶涌出的雾气在二人间缓缓上升,掩住诸多情绪。
“公主有何要事?”
见沈韵对她有几分防备,阿诺娅垂眸抿唇,须臾捏紧面前的茶杯,轻声说:“对不起,沈大哥,当初我不该那样的。”
“是蒋苌泽叫你那么做的吧?”
阿诺娅点头说:“是。”
“为什么?”
“让你欠他人情是一部分,还有一部分......”阿诺娅冷冷地嗤笑一声,“我猜,是跟他父亲怄气吧。”
沈韵抬眸看她,斟酌地问:“你不是喜欢他吗?那你们过得好吗?”
阿诺娅不看他,有些麻木:“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过得好吗?”
沈韵眉心一跳,听她下文。
“不过也只能怪我自己看人不行,遇人不淑。”阿诺娅笑得冰凉,“我恨死他了。”
缭绕的雾气间,阿诺娅逐渐吐露往事。
那日分开后,蒋苌泽自行去当铺赎了红玉镯,等阿诺娅再次进京后,亲自将红玉镯拿去还她,隐隐间,向她表述了自己愿意娶她的意思,阿诺娅本来就对他有几分心动,自然欣喜接受。
蒋苌泽去了青黎族后,凭借英俊的外表与高强的武功受到当地人侧目,此后更是凭借引入汉人的优秀文化与先进技术受人尊敬,由原先不受族人看好的赘婿逆袭为青黎族上下闻名的汉人皇夫。
在青黎族掌权的莫娄氏前任女皇,见到有如此出类拔萃还一往情深的驸马在女儿身边辅佐,自然更加放心将位子传给女儿。
起先,阿诺娅还担心他在青黎族会适应不了,后来发现蒋苌泽很快就混得如鱼得水,打心眼地为他开心。何况又是朝廷派来和亲的,她也不担心有人敢欺辱蒋苌泽,他们以后一定能举案齐眉,厮守一生。
她以前觉得总是卷风沙、下暴雪,哪哪都比不上中原的西域,也因为蒋苌泽的到来而变得熠熠生辉,静谧美好。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青黎族栖息的地方,夜晚的星空是那么好看,那些骏马荒漠原来也有不同于内陆的粗犷壮美。
蒋苌泽对她说,他很欣赏西域百姓的憨厚豪爽,也很喜欢粗野西域孕育的济弱扶倾、蕙质兰心的阿诺娅。
那一日,西域正狂刮风霜,整个青黎族都忙着东躲西藏。怕冷的她更是全身冻得发抖,可听到蒋苌泽这番话,她觉得自己的心烫得能抵御所有风寒。
从前,她对母亲让她与朝廷和亲心生不满,后来却甘之如饴。她甜蜜地想,自己再也找不到比蒋苌泽更加完美的男子。
可哪里的人们都说,婚姻抵不过岁月的蹉跎,总是要雨断云销。甚至连她年纪尚轻的妹妹都说:“纵观天下婚事,夫妻和睦能有五年都是奇迹。”
她自然不信,一个小毛孩懂什么琴瑟和鸣、比翼双飞?
直到现在也不信,因为她可笑地发现,自己的婚姻脆弱到连五年都维持不了。
婚后的第三年,母后去世,她按部就班地继承皇位,此时的莫娄氏由于前些年的暴雪风霜,实力减弱不少,引得其他氏部蠢蠢欲动,其中以渠罗氏的领头人孤夜月最为嚣张。
但莫娄氏毕竟根基深厚,努力一段时日,自振于式微之后。更何况,她身边还有个智囊蒋苌泽,无论如何都可以重振莫娄氏荣光。
然而,让她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蒋苌泽在她日夜为莫娄氏一族奔波劳碌时,与寡妇孤夜月韩寿分香!
孤夜月那副得意嘴脸至今牢牢刻在她的脑海里,时不时就跳出来一遍遍地践踏她的脸面,羞辱她的自尊心。
——“这中原来的美男子,我如今也享用过了,滋味很是不错。”孤夜月妖艳如火的面容似乎还在回味她与蒋苌泽翻云覆雨的种种,“女皇陛下,您也别生气嘛,不过是个外族男人,你何必在意呢?”
绝望的是,为了稳住青黎族与莫娄氏内部的稳定,她只能忍着恶心,对背叛她整整两年的蒋苌泽隐忍不发。她与蒋苌泽先是分床,再到分房。她并不是成天自怨自艾的人,可是看到蒋苌泽那张脸她就心烦,处理族中事务是她最好逃避蒋苌泽的方式,召族中美貌男子陪笑则是最好麻痹精神的方法。
更讽刺的是,蒋苌泽居然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还有脸来管她的事,态度甚至与日俱增的强硬,若不是多方势力牵制,她一定拔剑与他同归于尽。
听到这里,沈韵也禁不住讶然起来。他根本无法把温润如玉、世故圆滑的蒋苌泽与一个有孩子的寡妇联系在一起。
见到沈韵震惊的神情,阿诺娅忍不住苦笑:“当初我知道后,也是这样不可置信。谁能想到曾经霁月清风的恋人,竟然会变得如此肮脏龌龊。”
她接着道:“如果仅仅是这样,我还能再忍耐一段时日,但是我发现他对孤夜月是真的鬼迷心窍了。”
沈韵抬眸,神色已有几分不忍,而阿诺娅的嗓音,这时也不由得有些沙哑:“背叛我的两年里,他给孤夜月提供了不少关于我们莫娄氏的情报,上到核心成员与兵力数量,下到地理劣势与平民动向。他很聪明,每一个点都分析得相当透彻。他想帮孤夜月为渠罗氏与她的儿子铺路,成为青黎族新一代的领头人。所以我也杀不了他,因为孤夜月需要他的情报与计谋。”
“当初我莫娄氏为了青黎族在西域继续站稳脚跟,求娶你们朝廷的男人,真是大错特错,现在我也算是吃到苦头了。”阿诺娅自嘲道。
沈韵复杂地看她一眼,抿一口茶问:“你们莫娄氏和渠罗氏和解的几率大吗?”
“绝无可能。”阿诺娅皮笑肉不笑地摆手,“若不是你们朝廷这时候邀我们回京,又有几个流官出面调停,恐怕再拉扯几个月就要开战了。”
闻及此,沈韵叹道:“已经到这步田地了吗?”
阿诺娅说:“我们青黎族现在已经分成莫娄氏与渠罗氏两个阵营,只看日后谁是赢家了,以后我们恐怕是真没有机会再这样坐着喝茶聊天了。”她轻轻笑起来。
沈韵望着她,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下头,用茶水堵住自己即将说的话。他故作轻松道:“都被中原男子伤成这样了,你还来找我说这些,没记住教训啊?”
阿诺娅失笑:“沈大哥你别说,我真后悔当时没找你当驸马。你跟蒋苌泽完全是两种人,他啊,工于心计,做事太阴狠了,有点吓人。”
沈韵笑道:“妹子,你这眼光确实不行啊,你说你当初选我这种心地善良的傻驸马多好啊,你这女皇说一,我都不敢提二的,哪还有今天这么多糟心事?”
阿诺娅被他逗得眼泪都笑出来,揩去眼角的泪珠,她定定神道:“沈大哥,你之前是不是撞到过脑袋,失忆了?”
沈韵挑眉道:“你消息这么灵通?”
阿诺娅摇头苦笑:“蒋苌泽跟我刚到西域,就跟我打听一个叫青墨的药材。青墨是我们那非常难养难遇的花,七八年才开一次。那花含剧毒又无甚养生观赏的作用,我们平常人都避而远之,也就听说会有巫师药师会拿来当药引,炼奇奇怪怪的丹药去卖。”
“我当时问他,他只说是一个朋友受了伤,只有靠这花才能治。”阿诺娅笑了笑,“我当然不信,什么病得靠这种毒花治,一番软磨硬泡,他才跟我说,是一位朋友被这花做药引,害得失忆了。”
“半年前,我担心他又跟孤夜月私下商量什么事,找人把他调出去后,我偷看了他的信件,其中就有......”阿诺娅顿顿,“他写给你们皇帝的,说是在西域找到药引,可以治好世子的病,可以为陛下再添一名心腹大将......我回京打听了一下,便知道说的是你。”
沈韵听前面还不解赵允珩为何明明找到解药,还非要审讯林抒,甚至让他随时可以去探望,听到后面算是隐约地明白了。
他在心里哂笑,赵允珩想让他沈韵解开心结做踏实地做如蒋苌泽那样的心腹,却看不清他自己最信任的人永远都是陪了他十几年的蒋苌泽。
朝堂人马众多,赵允珩又何苦套着他一个不放?岁月悠悠,休要提年少那短短的宫墙时光。
“我知道治病是好事。”阿诺娅犹豫道,“可是我就是觉得有些不安,所以忍不住告诉你。毕竟记忆这种东西跟普通的伤风寒不一样,谁知道你丢的是好记忆还是坏记忆,万一弄巧成拙,痛苦的不是你吗?”
痛苦?
沈韵自然地想起林抒的话。其实他不算个好奇心重的人,只要有人跟他说金山里有坑,就算别人把金子举到他眼前,他也会立马转头就走。他养父母都是生意人,最怕行事遇到风险,养了他倒不一般,直接知难而退,绝不给自己找罪受。
连日来,他也考虑了许多,过去总无外是血海深仇和尔虞我诈,最后来个满门抄斩,这一记起,不得直接让他抑郁成疾?可若是赵允珩把药递到他面前让他吃,难道他能说,“抱歉陛下,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我只想把握当下展望未来,做一个幸福普通的人”?
甚至......他再也没有理由与林抒产生交集了。想到这,沈韵又是一阵愧疚与沉重,他真是仗着失忆没感情,在这逆天无道,普天之下,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人如他这般荒唐犯贱的了。
最后一滴茶也被饮尽,沈韵淡笑道:“阿诺娅,多谢你的提醒。”
阿诺娅郑重地点头:“沈大哥,希望你好好保重。”起身正欲离开,沈韵忽然叫住她。
“怎么了沈大哥?”
沈韵终是忍不住道:“以后你若有难,如果有可能,请务必来燕州找我,我一定帮你。”
阿诺娅愣愣看他一瞬,嘴角漾开由衷的笑意,轻声道:“嗯,那阿诺娅就提前谢过沈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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