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元贞10年,春,北境战场的捷报传遍了大齐上下。

可是江明鹭成了寡妇,她的夫君刘福在战场上阵亡了。

这是她克死的第三个男人。

江明鹭是清水县江府的庶女。刚及笄,江老夫人就急着给她找了婆家。可惜,前两个刚说了媒一个被淹死了一个病死了,她被视为不祥,一时无人敢来提亲。

江老夫人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让刘家同意取她。三个月前她和刘福拜了堂,本以为就此寻一处安身之处,却不料还没进洞房新郎就被拉上了战场。

明鹭只在离别时匆匆看过一眼刘福。当时分别在即,当着众人的面,刘福脸皮薄,只轻声问明鹭要一样贴身的物品当个念想。明鹭掀掉头盖,匆忙之中摸出了一只深红圆润的珊瑚耳坠。

身上也就这一样值钱的。

自打记忆以来,明鹭一直带着这只耳坠,这也算是贴身的吧。

明鹭把耳坠递到刘福手里,也就这么匆匆看了一眼,如今回忆起来,他的五官面貌一片模糊。

据说那场战打得艰辛,明鹭也从没收到过刘福的家书。大将军魏峥领兵30万突袭北狄,如今把战线往北推进了100公里,直抵10年前被北狄侵吞的雁回13城边境。

两军伤亡惨重,便在雁回城下停了战火,等待谈判。

明鹭的夫君就是在这场突袭中阵亡的。

报丧的小兵敲开柴门的时候,天色尚未大亮,灰蒙蒙的雨雾压着屋檐,所有的声音在这雨雾中显得沉闷而孤寂。

明鹭早已经在厨房忙碌,她打开柴门,又将屋里其他人叫过来。

小兵比划半天也说不清人到底是在哪里没的,只说是在沙漠腹地无人区,尸体也不曾找回。

明鹭的婆母当场就晕了,被兄嫂扶进了屋,只剩下她站在门槛边。

雨水冲刷得地面湿滑,泥土堆的门槛滑塌了一半。

明鹭就站在门槛的内侧,她手里的茶壶还没来得及放,初春淅淅沥沥的小雨夹杂细碎的雪粒子,擦过她瘦白的面颊,显得这张脸格外安静。

小兵擦了把额上些许细汗,第一次见着报丧不哭不嚎的家人,一边思忖着是个硬心肠的,一边熬不住一早上跑了10来户人家,实在嗓子干哑,讨了口水喝。

明鹭便把整个水壶给他。

等小兵喝饱抹了嘴巴递回水壶,明鹭感觉掌心一沉,是一两银子。

她抬眼,只听沙沙雨雪中传来小兵微哑的声音:“魏大将军给阵亡将士拨的抚恤金,小娘子日后多保重。”

明鹭这才意识到自己成了寡妇。

她往屋里瞧去,昏暗灰蒙的视线里看到三个啜泣的身影。婆婆已经缓过神来,正捶胸顿足痛哭,嫂子垂头抹着眼泪,一手帮着婆婆揉背,兄长仰脸盖着眼睛,张嘴嚎着。

明鹭皱眉摸上心口。她见过江老夫人气急大哭的样子,见过江家三小姐耍脾气哭闹的样子,甚至见过冷若冰霜的江二爷叹息时也是带着几分伤心的。

她想她作为刘福的妻子,本该如这些人一般悲痛,甚至更应该嚎啕大哭。

然而掌心之下心跳沉稳,没有丝毫紊乱。

明鹭的手呆滞了一会,接着两指用力捏了把胸口的皮肤,过了一小会传来了一阵钝痛。

但那痛只浮在表皮上。皮肤和肋骨下的那一处像是被挖去了,空荡荡的,又好像是被层层纱帐缠绕,连着感受也变得迟钝。

明鹭抬脚往屋里走,把一两银子放在桌上交给婆母。

众人哭声止住。

屋内没有点灯烛,只有天外漏进来的天光昏沉。

明鹭看不清婆母的脸色,只向她递过去一张帕子,也不知道如何出言安慰,便转身往院子边上的棚屋里走,那里养了一群鸡鸭鹅,她早上还没来得及喂。

才走出一步,身后的衣角猝然被用力一扯,明鹭险些栽倒。刚把手撑住墙壁堪堪站稳,后背上落下一阵杂乱的拳头,咒骂兜头泼来。

“你这毒妇!我儿没了,你连一滴泪都不流,哭都不为他哭一声!”

“是不是盼着呢,好再去寻户人家!”

老妇人一手扯着明鹭的衣服不松,一手对着她的背又戳又砸。

明鹭靠在墙边站稳,脸上没有挨痛的难忍表情,只是抬头,望见细雨如灰布遮住天幕。

人大概都是这样的吧,痛极了,恨极了,便要不管不顾找个出气的口子。

她没体会过这些,也不知道若是自己一朝有了这浓烈的情绪又会是怎样。

她空茫地吐息,静静等着婆母出完气。

突然婆母像是想到了什么,面色陡然愤恨:“我儿是被你克死的!前头人家说你克夫命,我瞧你江家好好的大门大户,想来你也是个好女儿。”

“没想到,没想到……真就把我好好的儿克死了!”

“你还我儿,还我儿……”

老妇人伸手要去扯明鹭的头发以泄心中恨意。明鹭似有所觉,转过了头。

屋外湿重的风从她眉眼掠过。

她的面色依然淡然舒展,婆母却莫名感觉一股寒意,比这倒春寒的阴冷更甚。她打了个哆嗦,手停在半空,止了声。

兄长两眼栓在银子上,全然没在意其他。

一旁的嫂子几步上前拦住了老妇人,将她扶到一旁劝起来。

明鹭的心跳依然沉稳,脸上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说:“婆母歇歇,别伤了身子。天冷,我去棚屋看看。”

“灶火上热着粥,有事唤我。”

嫂子朝她挥挥手示意她去,在老妇人耳边低语了几句,总算是平复了些。

明鹭喂好了家禽,又去灶头看了粥,屋里的几人依然没有走出来的意思,她便自己盛了一碗,喝完回了自己的屋子。

天已大亮,雨雪中的雾气渐渐散去。昏昏沉沉的光线透过纸糊的窗户漫进来,屋内的光景清晰可见。

窗台上摆着一张木桌和椅子,上面是一些女子女工的工具,往里靠墙的是一张木板床。床不大,用的也不是好木材,但看得出做的人很用心,边边角角被磨得十分光滑,床上也收拾的干净妥当。

明鹭坐在木床边缘。掌上摊着个包布,里面的银子大部分用在了婆母的治病上。这是她出嫁那天,轿子从后门抬出去时秦姨娘哽咽着匆忙塞给她的。

明鹭坐上花轿的那天也正是她得知自己嫁人的当天。

那天,大雪覆着瓦檐。大红喜服在雪地里拖延垂地,把霜白的雪地映照得发红。她唇上染着绯红唇脂,十分明艳,而她的眼底毫无暖色。

江老夫人拿秦姨娘威胁她。只要明鹭乖乖上了花轿,她便给秦姨娘花钱治病。

明鹭答应了。

上花轿前,江老夫人还逼着明鹭写了一封信,只一行字,不知是寄给谁。

化用了一句词:

画凌烟,上甘泉

待得少年郎

如今已经嫁人,以往江家的牵扯明鹭不想回忆过多,唯一担心的便是秦姨娘,江老夫人若是食言,她绝不善了。

思及此,明鹭细细点了掌中的银子,堪堪只剩下10两。

没了夫君,日子还要照样过。

她盘算着,拿出一半做本钱去找个小买卖养活自己和婆母,另外一半要省着给婆母看病。

明鹭包好银两塞到床垫下,刚起身,就听见院子的木板门被哐当一声踢开,三个人影蹿进了院子,惊得棚屋里一阵嘈杂。

其中一个胖子喝道:“刘进,出来!”

“老子找你找得辛苦!滚出来!”

那三人进了院子就开始乱打乱砸,一个打手模样的人冲向了棚屋。

明鹭眯了眼,随手抓起木棍背在身后出了屋子。

她说:“不许动我的东西。”

方脸高个子讥诮道:“怎么,刘大秀才自己当缩头乌龟,叫个女人来顶事!”

明鹭:“他的事找他,你不许动我的东西。”

高个子甩开一张纸。

江二爷教明鹭识过字,她瞥了一眼,立即明白这是一张赌坊的欠条。

“刘进,这欠的钱和利息今日你若还不上,白纸黑字咱们衙门走一趟。”

一听“衙门”,刘进立时缩了脖子,若是惹上了官司,今后怕是再也没希望考功名了。

刘进抄着手躬着背哆哆嗦嗦走到院子里,嘴里求着再宽限几日,脸上陪着笑却又因恐惧缩着眉眼,简直比哭丧还难看。

然而那三人只要银子,见他依然滑头,拳脚早已落下。

大嫂满脸惊愕,怕得发不出声。老妇人哪里舍得,挪着拐杖问:“几位爷,这到底欠了多少,我老婆子给你们凑。”

胖子伸出一只手指。

“10两!我给,我给……”老妇人忙着去拿银子。

然而拳脚依然没有停下。

老妇人这才浑浑噩噩地知道竟是100两。

明鹭见她整个人都矮了下去,像是被挤干了水的抹布,耷拉在大嫂身前。最终,她拿出一把钥匙叫大嫂去拿银子。

她压着胸口啼哭:“这是江老夫人给的银子,我老太婆的后半生都在这里了。”

江老夫人给的银子?

明鹭便知是江老夫人和刘家娶她做的交易。

片刻,去而复返的大嫂捧着盒子面色惨白,直愣愣杵在一旁。

那三个大汉不耐烦上前踢翻了盒子。

是空的!

来啦来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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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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