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没有说过自己是个女子,虽然占据着女子的躯壳,可是我知道我并不是这样的。”她继续娓娓地说着,生怕又一次刺痛他,又怕他还不明白,“对于我来说,你,小谢以及贺郎始终都是一样的看待,咱们同生共死,共患难共进退,是最好的朋友和兄弟,我……我记得自己从来没有答应过你什么越界的事情。”
郭珺臣静静地听她说着,头仿佛被斩裂成两半,一半喷薄出滚滚的岩浆,遍地焚烧烈焰,另一半却是雪峰冻透的坚冰,死气沉沉,极度的冷和热之间,他无所适从,脸皮情不自禁地抽搐起来。
“我、小谢、贺郎,始终是一样的。”他味同嚼蜡地说,“那个人呢?你怎么看待他?”
“他?”康安安的瞳孔微微紧缩,“我刚认识他,我根本不熟悉他。”
“可是他会让你心情不好,对不对。”
康安安怔住。
“我们相处的那些日子里,你从来不会因我坏了心情,无论我做什么说什么,你都会明明白白地答复我,绝不拖泥带水,毫无半点迟疑,你从来不会为了我生气、为难、伤心、焦急……你,你根本一直都在敷衍我!”
“唉……”康安安无奈地叹,“我以前毕竟缺了两魄呀!我都不算是个正常的人!”
“对,你现在算是正常人了?可你还是那么清醒地和我说话,继续在敷衍我。”他神情十分萎靡,眼底藏不住绝望悲伤的情绪,不想再让她看到,猛地关上窗,转身回了自己房间。
康安安僵硬在原地,一种宛如窒息于冰冷漆黑海底的孤寂与茫然慢慢地攀上她的心头,周围一切人和事仿佛是把钝刀,来回地消殆着她的热情,重生后健全的感情体会并没有带来喜悦与期待,反面令她疲惫不堪,所有认识的人都变得面目模糊,她分明记得他们的每一个细小的动作,所有的喜憎爱好,可是他们却都变得复杂起来,且个个向着她声讨着,让她无力应对。
万籁无声中,她朝着清冷的夜的空气,连连叹息。
啪——鞭子在空中舞过,抽打在人的血肉之上,血沫四溅泼散,受刑的人已经不需要任何绳索捆绑,瘫软在地,只剩下喉咙里咕噜咕噜的一口气。
谢子璎实在看不下去了,在小王爷身后侧过头去。
小王爷明明坐着不动,但是脑后像生了双眼睛似的,立刻扭头看住他,道:“怎么?害怕了?”
谢子璎被他看得连呼吸都停一停,心惊肉跳地回答:“没,没有。”手足无措地擦了擦冷汗,顺便瞟了眼旁边的贺郎。
贺郎脸色苍白,人站得笔挺,嘴抿得紧紧的,一双桃花眼的眼角简直快吊到鬓角去了,再无半分柔情蜜意,认真地盯着地上的人,以及他身下一摊摊的血迹。
小王爷也看了看他,像是挺满意,于是扬声道:“乌鸦!”
一名黑衣男子从门口走了进来,面目冷峻,像是座冰山似的,看也不看地上的人一眼,一脚踩在他的血泊里,行礼道:“属下在。”
“郭府找来的那两具奢比怎么样了?”
“回大人的话,那两具奢比现在还分别关在各自的笼子里,一具每日只吃猪羊生肉,如野兽一般,且畏光,身上早已腐烂不堪,最近一折腾,连骨架子都露出来了。”
“嗯,另一具呢?”
“另一具有些不同,虽然也是活尸一样,但明显懂得人性,不肯吃死物生肉,我叫人以糕饼熟食喂它,也极其畏光,整日缩在墙角中,嘴里似乎还呜呜作人声,只是听不出到底是说了些什么,而且被捕捉时它身上被划了很大一道伤口,内脏都掉了大半,普通人伤成那样早死了,它却还活着,没有任何大碍。”
“果然不一样。”小王爷点头。
贺郎叹道:“如果安姑娘在这里,她可能知道为什么会不一样。”
小王爷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像是没有听到似的,阳光透过窗框照进来,他大半个脸都沉在阴影里,只留一半绷紧的下颔发着光,等了半晌,他终于摇摇头,这个动作显得疲倦而短促,“不要提她的名字,现在的她帮不上忙。”
谢子璎上前一步:“也许……”
小王爷一摆手:“日后再说。”
谢子璎重重地泄了气,贺郎满腹疑问地看着他。
只有乌鸦注意到小王爷另一只手捏得紧紧的,像是在用力控制着什么,他在出汗,乌鸦棱角分明的嘴唇微微翘起,心里暗暗确定。
他回忆起今天一大早自己把手下记录的康安安与郭珺臣深夜的对话呈上时,天崩地裂于眼前都不会变色的主人突然脸色雪白,像是又被人抽掉了魂,虽然上报这两人每一晚的对话记录是例行公事,但傻子都能看出,昨天晚上的记录非同小可。
果然人只要有了弱点就会变得不一样,乌鸦内心狂叹,无欲则刚,无欲则刚呀!本来以为这辈子论城府智谋能干他永远比不上主人,可今天一见,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还是有一项优势的,这个发现令他心情大好,浑身充满干劲。
小王爷才不知道属下的诡异心思,他手里实实地攥着把冷汗,一想到早上乌鸦汇报的消息,满脑子便是一片混乱,根本无法专注于其他人身上。
离开牢房,回到大厅,遣开了谢子璎和贺郎后,他立刻沉声问乌鸦,“我吩咐你办的事办妥了吗?”
“已经办好了。”乌鸦道,一大早,他便叫人把郭珺臣楼里迁了出去,从园子这头,一直搬到另一头的角门处,包准连根头发丝都不会让康安安瞧见了。
“她呢?现在怎么样?”小王爷轻轻问,眼睛直勾勾瞧着面前一块青砖。
乌鸦在心里又是一阵感慨,脸上却面无表情道:“叫人在门口候着听动静呢,想是昨天晚上睡得晚了,一直到现在还没起床。”
思忖良久之后,小王爷才说:“让她好好休息,到了晚上,我去看看她。”
乌鸦舒了口气,像是终于等到了一句实在的话,他目光微微闪动:“要不要属下准备些什么东西?”
小王爷眯起眼,阴森森地看着他:“你倒说说看,需要准备些什么东西?”
乌鸦顿时哑口无言,同时脖子后面一寒,浑身打了个激灵。
小王爷敲了敲桌子:“既然你这么空,就再去研究一下那两具奢比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乌鸦板着脸,退出了大厅,走到门外,却见谢子璎和贺郎背着手,在外面等着他。
乌鸦维持着脸上冰镇似的没有表情的表情,从他们身边径直走过去,谢子璎沉不住气,叫了声:“乌鸦!”
乌鸦停住脚步,却不回头。
谢子璎问:“你把郭珺臣弄到哪里去了?”
乌鸦淡淡道:“我没那么大的本事弄他,你干嘛不自己问问小王爷。”
谢子璎道:“我就想问你,你有什么不能说的!”
乌鸦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甩了一句:“无可奉告!”头也不回就走了。
谢子璎气得七窍生烟,转头对贺郎道:“这家伙很嚣张呀,而且是一夜之间突然冒出来的,不晓得什么来历,小王爷凭什么这么信任他?”
贺郎摇摇头,“我倒觉得他和小王爷颇有渊源,而且一直有联系,不像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怎么可能?”谢子璎瞪大眼,小声道:“他不是被人换了魂好几年,郭珺臣霸占着他身子的时候,怎么和乌鸦保持联系?”
“我不知道。”贺郎坦然道,“小王爷和郭珺臣是完全不同的人,我无法揣摩他的心思。”
说罢,两个人一齐朝着大厅那头喟然长叹起来。
康安安一觉睡到午后才睁开眼,做了许多不连贯的乱梦,两魄回来之后,多梦也是她的新体检,且醒来之后只留下怅然的感觉,却又想不起到底梦到了些什么。
门外早守着奴仆,听到屋里动静,顿时各种忙碌起来,端水送茶,捧漱具手巾,后头跟着排得整整齐齐的队伍,一个个传递进来食盒,翻开盒盖,里面装着热气腾腾的米粥、糕饼、精致小菜。
“……”康安安就算睡懵了,也能感觉今天的排场实在很不一样。
乘着漱口的当儿,她往门外瞄了一眼,破天荒的,护卫朝着她露出灿烂的笑脸。
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了。康安安再一次心里肯定。
果然,才吃完饭,小王爷便来了,他实在是等不到晚上。
由于还残存着昨晚的记忆,康安安看他的时候明显有些抵触情绪,心里还置着气,一想到他蜷缩着身子往床板外爬出去的样子,忍不住往他腰下瞄了一眼。
小王爷目光何等敏锐,顿时被她这一眼瞟得浑身都石化了,第一反应就是扭头走人,可是想了半天,咬了咬牙,还是找了把椅子坐下了。
仆人们见他进来,一个个屏息噤声,低头鱼贯而出,退潮似的走得一个都不剩。
康安安立在原地不动,凹凸有致的身材映着身后的阳光,妩媚诱惑,而她的面容清秀明净,毫无杂念,眉眼睫毛都疏朗明显,眼里倒射着金光,鬓边一丝头发在微风里轻轻晃动。
小王爷看着她的侧影,有些恍惚。
记忆里,他总是这样默默地瞧着她,透过模糊的视线,被别人支配掌握的角度,如隔着透明的梦境,偷窥般,朦胧地看着她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
连触摸都是麻木迟钝,近在咫尺却又隔着一层的千山万水,抚摸亲吻都毫无实质感。
他其实一直都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占据着自己身体的人说说笑笑,她总是会伸手抚摸他,却又不是摸在他的身上,手指沾在肌肤上,连一丝体温的热度都没有。
那些年,他是一个被偷掉了所有的感官体验的人,却又留下所有见证,让他能看到发生的事情,只是无法贴肤贴肉的感受,如同一个被束缚住手脚的饿汉面对着整桌饕餮美食,所有的细节都明明白白,却没有享用的权利。
这种渴望常常令他感到愤怒、发狂,以致于刚见到郭珺臣的那一刻,第一个反应就是杀了他,事实上,要不是乌鸦及时伸手阻止,郭珺臣早就死了。
小王爷闭上眼睛无声地吸了口气。康安安也在看着他,却有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之前的人轮廓清晰而舒展,风情颇张,不能自遏,而换魂之后的人,五官清俊□□,如圭如璧,叫人望而却步,不敢亲近。
同样的一张脸,因为精魄的不同,眼神中透露着完全不同的精气,而有了明显的区别。正因为如此,她永远不会有认错人的困扰,从头至尾,虽然他们用着同一具身体,可是她都能分清。
她叹了口气,问:“你终于发现我又被换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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