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高明!”
陈贤一惊,连忙一手调亮床头灯,另一手轻拍着高明的肩膀,想要叫醒他。床上的人露出来的部分都泛红,看样子是发烧了在打寒战,陈贤伸手试了试,额头果然滚烫。
又叫了几声,高明才勉强睁开眼睛,连眼里都出了血丝。
“哥……” 短短几个小时人就烧到嗓子沙哑,“好冷……”
陈贤把床尾搭着的毛毯揪过来盖住高明的身体,把他裹得更紧了一点,问道:“除了冷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高明打着颤,上下牙因为发抖咬出咯哒咯哒的声音,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冷,头很痛……身上……也……痛。”
陈贤拿不准高明这又是起了什么急症,赶忙拿手机叫了车,然后回来从轮椅后的背包里翻找出证件,从衣柜里拿了件羽绒服。
“没事的,高明,来穿件衣服咱们去医院。”陈贤说着,把手伸入他脖颈下。
枕头被汗浸湿了,有点冷涩,接触皮肤的地方又很烫。
高明还是抖得厉害,双手交叠在胸前握着拳,平时动弹不得的腿脚都在痉挛,他没有意识配合,陈贤使了点劲才把他上身扶起来。
“嗯……嗯……” 高明在陈贤怀里梗着脖子,紧闭着嘴忍着难受,只剩下无法控制的呻吟。
陈贤拽过羽绒服给他披身上,又把他放回到床上,好腾出手帮他穿好衣服。高明穿着薄款的长袖睡衣,拉起他手臂的时候,衣袖因着颤抖都堆叠在了肘窝那里。
陈贤试图让他放松,但高明因为寒战整个上身都上着劲,再用力怕是会拉伤他,于是干脆松开手任由他缩起来。他就着羽绒服把人撑起来,坐在床边抱着他,给他裹紧衣服被子。
没多久急救车就到了,陈贤解释了几句情况,连着被子,把烧得迷糊的人抱了起来。
抱稳高明不容易,他腰腹都无法用力,沉沉地向下坠,拉着上身也坠下去,整个人悬空窝着。
陈贤单膝跪到床上顶起他的腰臀,调整了一下自己手的位置。
怀里的人难受得紧了,呼吸急促,头在陈贤胸口处无意识地震颤,呼出的气都是烫的。陈贤不敢耽搁,转身把他轻放在医护带来的担架床上。
靠背已经调低了,可刚一松开手,高明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侧边歪倒,陈贤用手臂护着他,直到医护给他绑紧安全带,牢牢捆住,才敢松开,慌里慌张抓起证件跟出门。
好在夜里路上也没什么车,十分钟就到了医院。高明在救护车上做了些基础检查,入院也没多耽搁。
陈贤帮着一起把人推到急诊室里,又忙着去办手续、和医生谈话。
高明输了液渐渐安定了下来,忙完的陈贤脱力地坐在长椅上,看了看表,还有一两个小时就要天亮了。等安排转住院不知道还要多久,他手里捏着高明的身份证和刚刚医生开的入院纸,低下头想看看上面的字,却发现自己双手和双腿都在轻颤。
下身还穿着运动短裤和拖鞋,陈贤突然觉得冷,拿起刚刚的羽绒服披在了自己身上。
又不是第一次了,陈贤心想,高明尿路感染发高烧也有过几次了,没想到自己还是这么慌张。
他想起刚刚在病床前,医生掀开被子帮高明检查,护士来拉隔帘,他下意识地退出去。
医护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却也没说什么。
——在那道缝隙里,他看见了高明的腿脚。
他害怕看到它们。
高明平时可以自理,每周会有康复师和社工上门帮他做些自己做不了的活动,很少让陈贤看到、更不要提碰到他的双腿。今天抱他的时候,那双腿又僵又硌人。而暴露在病床上的那双脚是没有生命般的灰白色,脚尖下垂到和小腿平行,脚踝向外侧撇着,随着身体被搬动而摇晃。
陈贤不住地去想,那双腿是不是比之前更加萎缩了?
是不是应该多干预一些高明的生活?
可自己凭什么呢?
他想得苦恼,弯下腰窝在长椅上,闭起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高明醒来的时候护士正在帮他换药。
脑袋懵懵的,但不那么痛了,他抬了抬手,手臂上贴着留置针,连带着输液管都晃了晃。
“高先生,你醒啦。”护士低下身子靠近他:“你等下,我叫医生来和你讲。”
护士帮他整理了一下被角,拿起东西走了出去。
高明觉得口干,抬头去找水,看到床头小桌上摆着一个插着吸管的纸杯。他隐约想起陈贤坐在身边喂他水,还说着什么。是什么时候的事?昨晚?还是以前住院?
他想不清楚,抬起右手抓住左侧护栏想把自己侧翻过去,原本夹在腋下的冰袋滚落了下去。
仅仅是把手臂搭到了栏杆上,就已经觉得很酸了。真是病来如山倒啊,高明想,恢复到昨天那样能出门又不知要多久。
医护走过来的时候,看到高明肩膀侧着,右手垂在左栏杆外面僵着,胸部以下还是死死贴着床面。
“想做什么?”护士先走过来问:“帮你坐起来点吗?”
“麻烦了……我想喝水。”高明说没两句就有些喘。
护士帮他摆正身子,调高床头的角度。医生也开始给他讲情况和注意事项。
没想到只是因为出了趟门,喝水太少就又感染了。
“我们已经给你做了膀胱冲洗,留了尿管,再观察下感染情况。家属呢?我跟他说一下怎么护理……”医生问。
“他的家属要返工,临走前请了护工,过一阵会来。”护士把水杯递给高明,帮他解围道。
医生看了护士一眼,又转回头来嘱咐他:“好吧。记得定时翻身,下肢要多活动,否则痉挛起来容易受伤,注意保护关节。既然来了医院,复查过几天也做了吧。”她说着掀开被子露出高明的左腿,“我检查的时候摸到你的膝关节有团块,你平时有没有觉得活动受限?等你好些约个x光……”
高明嘬了两口水,视线从医生脸上移到自己腿上。
干瘪的腿外撇着,已经不能完全伸直。他看着医生的手指摸在他膝盖上,他知道那是自己的腿,但好像在看什么猪腿牛腿一样没有兴趣。尽管已经两年了,他还是觉得很割裂。
现在又是什么呢?这废腿上还能长什么东西吗?长了又怎样?难道会疼吗?再疼能有神经痛折磨人吗?
高明想着,竟没忍住轻轻笑了一下,让在讲话的医生怔住了。
“高先生,你要重视起来,别不当回事。你还想总来医院吗?”医生手一抖,把被子重新盖了回去。
“嗯……”高明没有把自己可笑的想法说出来,他只希望医生快些说完,让他能安静地待会,缓解一下身体的虚脱感。
其实都无所谓吧。病了之后,昏睡还是醒着,活着或者不活着,高明都觉得无所谓了,反正都不好,也似乎无法避免地越来越不好。如果哪一刻,没有被屎尿憋住,或者坐在自己的排泄物里,身上没有哪里特别疼,血压平稳,也不会因为吃了药而昏睡,那就是最美好的时光了,但内心对下一刻出现突发状况的担忧永远不会消失。
或许是因为在病中,高明的思绪都很负面。他闭上眼睛,把水杯放在腿上,想用睡眠打断思绪。
“你得振作一点啊,你还年轻呢,等身体好点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做。好好照顾自己,未来路还长呢。” 年轻的女医生觉得自讨没趣,又教育了高明几句,去忙别的了。
护士拿过他手中的杯子,摆回床头柜上,也嘱咐了他几句,把床头角度放平缓,又把呼唤铃的线放在了他身边。
高明闭着眼,脑海里不断重复着医生的那句“未来的路还长呢”。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在走一条山路,以为前面峰回路转有很美的风景,干劲十足地往前跑,却被路上随机掉落的石头砸落到山下。
这路是真的好长呢,他滚了很久很久,直到遍体鳞伤才渐渐停住了。
他想爬起来,却发现自己怎么也站不起来。
不过路在那,还活着,就还要走下去,爬也要爬下去。
他再爬,再被击倒,反复不知道多少次。他精疲力竭地趴在原地,不想挣扎了。
“高明,高明……”
过了好久好久,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他抬起头,瞥见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山坡上,好像救世主一样,朝他伸出手。
“高明,过来呀,我帮你……”
他看清了,那是陈贤。
高明挣扎着撑起来,却一动也动不了,下身像石化了一样沉重。
他转头回去看自己的身体——哪还有什么身体?只剩下一副骨架,无法活动的关节僵硬地岔着,在土地上磨出一道道痕迹。
“啊!啊!……”他惊恐地大叫:“我动不了,哥,我只剩了白骨……”
而山坡上的陈贤还在重复喊着:“高明,别怕,我会帮你的……”
山间起了一阵强风,被吹散的声音多兜了一个圈才回到他耳边:
“……我帮你结束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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