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惊呼着醒过来,视线一下就对上了被吓了一跳的陈贤,那人正拿着纸巾准备给他擦汗。
“怎么了?做噩梦了?” 陈贤的手停在了空中。
“呃嗯……”高明喘着粗气,眼神还有些呆滞。
但下一秒他眼里就积满了泪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他双手紧抓住陈贤,使劲伸着脖子抬起上身,却又因为不够力气不住地往后仰倒,差点把弯着腰的陈贤也拽倒。
“哥!救我!我的腿……他们要剜我的膝盖!哥……呜呜……我动不了,救救我……”高明突然语无伦次地哭喊起来,泪眼婆娑地一下看着陈贤,一下看向自己被盖住的瘫腿。
陈贤用空着的手接住高明,把他慢慢放回枕头上,反握住他的手:“别怕啊,高明,冷静点,哥在呢,是不是又腿疼了?”
陈贤只当他是烧糊涂了做了噩梦,因为高明只有意识不清的时候才会直接叫他哥。他们不只是合租室友关系,兄弟之称对他们若真若假,叫出口反而尴尬。
躺回去的高明咬着嘴唇,闭起双眼,泪水从眼尾流进了发根。
他努力平复着抽泣,胸口剧烈起伏,嗯了两声算作回应。
陈贤帮他擦了脸上的泪和汗,抬起身一手覆上了他的腿。隔着不厚的被子都能摸出有些僵硬。
“高明,我帮你……”陈贤问得犹豫,“活动一下?”
床上的人闻声抽搐了一下。
好像他梦里听到的话。
“贤哥!”他清醒了些,叫住准备掀开被子的陈贤:“你能帮我…………帮我……”
高明喘息着,逐渐冷静了下来,紧咬住牙关,憋住了差点冲出口的话。
他好想能解脱啊,他清楚刚刚的是梦,但是醒来现实也同样是一场噩梦:怎样都是难受的,没有力气起身、虚空却又沉重的下肢、没完没了的神经痛、低血压带来晕眩、躺回汗湿的被褥、听见液体流进集尿袋的声音……他知道那腿疼不是真实的,按揉活动不会有任何缓解,就像他当初放弃了复健一样,他不相信那些幻想了。
这些可能不是他的错,但也不是陈贤的错啊。
陈贤不知道他怎么了,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向他表情复杂的脸。
“……帮我……找医生要点止痛药吧。”高明冷静了下来,眼泪还是一股一股往下淌。
吃过药,哭累了的高明很快又睡着了。
医生和陈贤讲了情况,给他看了高明下肢的样子。
它们这么直白地暴露在眼前,陈贤反而不怕了。那双腿确实比以前更细了,因为没有注意保持功能位,两条腿膝盖侧面贴着床铺,微弯向外撇着,摆正就又会转回去。一双软脚向下垂着,脚趾勾起来,脚背和膝盖凸起得明显,随着被抬起搬动而摇晃,但真的活动一下,却像生了锈的旧机关一样不灵活。
陈贤看着那双被医生触碰摆弄的瘫腿,和毫无意识在昏睡的高明,感觉像被人扼住了喉咙一样窒息。
医生走后,他拿来长条枕,小心垫在高明膝下和脚下。以前高明病得不能起身的时候他也做过这些,但每次好转之后就不愿意让人帮他。
他没有问高明为什么离开康复中心,为什么不愿意去复健,为什么让康复师来的次数越来越少。他不知道自己以什么名义关心他,不知道高明怎样看待他,于是什么都不问。
陈贤在陪护椅上坐下,看着高明睡得不算安稳的脸。
他想起高明第一次求他帮忙。
那天他正在工位上敲键盘,一个被他按掉了两次的陌生本地号码又打了过来。
“喂,你好,请问系边位?”他习惯性地用广东话发问。
对面迟疑了几秒才说话:“喂……请问你是陈贤吗?”
那声音很耳熟,但陈贤想不到是谁。
“我是,您哪位?”他转回普通话去问。
“贤哥,我是高明。你那有……张沛霞的联系方式吗?”对面的声音有些颤抖。
陈贤一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但听到张沛霞这个名字,习惯性的愤怒占领了他的大脑。
“我怎么会有她的联系方式?!”
“那……你能联系到你爸爸吗?能不能……”
“没有!你干嘛?”
“贤哥,别挂……你……你别生气……”高明被他的语气吓得有些支支吾吾:“我要做个手术,我想联系一下我妈……”
陈贤愣了一下,语气缓和了下来:“你爸呢?”
“……我爸不在了。”
“怎么?……你在哪?”
陈贤不记得那天挂了电话后自己干了什么,他熬到下班,到了高明电话里说的医院。
人来人往,他找了好几圈,才终于注意到大厅角落的一部轮椅。
那个青年歪靠在里面,脸色很不好,孤独地和那片阴影融为了一体。
那瞬间,陈贤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
高明是他高中文理分科前的同班同学,自高考之后,两个人再没有见过面。
但他从未能忘记他。
一晃近十年了。
陈贤本科毕业到这里读了个授课制研究生,之后进了家投行工作,一干就是六年,西装革履一副社会人的模样。
而高明,看起来还和高中时候没太多变化,陈贤一眼就能认出他。除了多戴了副眼镜,还有就是身着一身病号服的颓丧样子,完全找不到当年那个活力十足阳光少年的影子了。
“你别指望我,我早和那老东西断了关系。你也别指望那个贱人,她早就抛弃了你,你病了居然还指望她来照顾你?”陈贤越说越气愤,眼看着轮椅里的青年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陈贤记得那天高明也是那样惊恐又无助地拉住他,求他帮帮他。
“我只想让我妈知道这事……或许她,能可怜可怜我……”
“怎么可怜你?拿她好不容易抢来的财产给你治病吗?”陈贤听着高明的话,气不打一处来。
“钱不是问题,我买过保险,我只要她来签字就好了……”
“什么保险?”陈贤抓的重点带着点职业病。
“重疾……可以赔的,我问过了……”高明低下头用手揉搓着病服裤。
“受益人写的你妈??”
高明点点头,躲避着陈贤带刺的视线。
“呵呵!”陈贤气笑了,“你不如写我,我都比你妈可靠点!”
陈贤的玩笑话被高明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抬起头,睁大了眼睛看着陈贤:“贤哥,你帮帮我吧。”
陈贤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自觉地退后半步,躲过了高明伸过来的手。
“贤哥,帮帮我好吗……像你说的,我没有亲人了,”高明试图撑起自己,但背疼的狠了,腿也受了刺激往上抬缩了起来,脚踝扭成了一个骇人的角度,他低下头弓起背,在轮椅上痛得发不出声音。
“高明……”陈贤犹豫地叫起那个熟悉的名字。
幻想过无数次再叫这个名字的情景,却没想到过是这样。
在梦里无数次梦到过重逢,却没想到是因此。
陈贤虽然说出的话冷漠,但看到那人如此痛苦,也不忍心一走了之。
他靠近蹲下来,伸出手却不敢碰轮椅上蜷缩的人,他想问问他哪里疼,要怎么才能帮他缓解一点,但他问不出口。
高明强忍着痛松开抓着扶手的手,颤抖着抓住了陈贤举在他身旁的手臂。他的手很凉,又因为疼痛出了很多汗。
“求你了,贤哥,呃……”高明说得断断续续,五官因着剧痛而抽搐:“你帮我,不用……承担责任,改成你……嗬……我下不来台……钱都给你。”
“你这是什么话!”陈贤扶住高明的肩膀,稳住了他卸了力要歪倒的身体。
“无论……结果怎么样,你都不用……负责。”
陈贤双手用力地绞着,这些记忆让他窒息。
护工李叔走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来帮高明翻身,看见陈贤坐在旁边,和他打了声招呼。
“李叔,他刚睡着,我来吧,晚上我不在的时候再辛苦您。”陈贤拦住要叫醒高明的护工大叔,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
他走到床的另一边,放下护栏,一手扶在高明露在被子外面的肩膀上。
“高明,我帮你翻个身,你睡吧,没事的。”
床上的人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陈贤掀开被子,一手托起他的脖子,另一手拢起双腿,一用力,把人往自己这边拽了一些。
他很久没有做过这些了,手上有些失了轻重。高明的腿在他臂弯里受了些刺激,残存的肌肉抽搐了几下。
“能不能行啊,小陈?”李叔见状走上来帮他扶住高明的腿。
“没事,李叔,您帮我看着点弄的对不对。”陈贤有点慌,但他更怕吵醒高明,小声说着。
他抬起高明的手臂,摆到腹部,又去够他另一边的手。那边的手臂上还贴着留置针,被蜷曲起来的时候,高明醒了过来。
陈贤正探着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但很快陈贤摆好了手,挪开身子去摆弄他的腿。
他看见护工站在床的另一边看着陈贤操作。高明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他感觉到陈贤的手扶在自己右肩,然后把他身体翻向左边。有枕头贴住他有知觉的背,尿袋发出声音,应该是在被整理尿管,然后又是被褥的声音,护栏重新卡回去的声音……
护理床晃了几下,最终安静下来。
他想到陈贤看到的那些,越来越感觉烦躁。粗重的呼吸在安静下来的病房更加明显。
他听见护工和陈贤打了招呼离开,才悄悄睁开眼,看到陈贤正站在床边背对着他,朝着房门的方向。
陈贤转过来,没有看他,只是拿起放在柜子上的包,问道:“我给你带了手机电脑来,要用吗?”
高明愣了愣,回问他:“陈贤,你干这些干嘛?”
陈贤停下手里的动作,满脸莫名其妙地看着高明:“我以为你会需要这些。”
“不是,我是问,你干嘛要照顾我?”
“……”陈贤不知道他又在钻什么牛角尖,把他的手机电脑从包里拿出来放在床头柜抽屉里,又拿起水壶准备去装水。
“你回答我啊?”
“我是你监护人啊。”陈贤随便应付一句他的胡思乱想,想让他自己冷静一下。
“我只求过你帮我签字,不要你负责,是死是活我听天由命……”
“高明!”陈贤打断他,“别说这些了,你病好了出院爱怎么折腾怎么折腾,想去哪就去哪,不想和我住一起也随你,行吗?”
不知哪里来的火气,高明的手死抓着床单,把那片床褥弄得皱在一起。
陈贤甩下这几句话就往外走,听见床上的人狠狠地说了声“行”。
他边走边摇摇头,无奈地轻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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