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贯索四 Alphecca

血腥味。

挥之不去。

高明捂着口鼻,站在人迹罕至的桥洞下,脚边是那顶被踩了好几个脏鞋印的棒球帽。

被摆了一道。和最近变得很嚣张的地头蛇交易,谁承想自己手下小弟叛了变。那家伙趁高明不备,回手就是一拳,不偏不倚打到他鼻梁骨上。

一不敌多,他以为今天就折在这了。混乱间,不知从哪又冒出来个人影,抡起废弃的路牌,砸在对面为首的人身上,一声巨响。听那动静,怕不是给人肋骨都打折了几根。

果不其然,行凶之人变成了众矢之的。他矫健地跑走,这群流氓就怒吼着,叫喊着,纷纷抄起家伙去追。

留高明自己站在桥洞里,流着鼻血懵圈。

北方干旱的春天,刚开始燥热起来,有蝉在杨树上聒噪地看热闹。

规律的环境噪音孤独延续了许久,突然外面出现两下鞋底踩到碎石粒的声音。

高明连忙甩掉手上的血,快步跑到角落捡起根木棍。他追出去看,只见一辆老式自行车的影子消失在桥的另一侧。

他扔下木棍,狂奔着追上去。

“陈咸!陈咸,我知道是你!”高明边跑边朝那人影喊。

双腿越来越沉,迈步越来越困难,他低下头去看,地面化作沼泽,变得像岩浆,冒着大泡一点点吞噬他。

直到寸步难移,窒息,一片黑暗。

重见光明时,变成一个很低矮的视角,从摇曳的叶丛间看出去。

不变的是湿漉漉的感觉,和鼻腔里铁锈一样的腥味。

他在等他,等那个男孩把他抱起,等他剥开一颗水煮蛋,再细心地掰成小块……等他的手落在头顶,温柔地爱抚……

可他没再来过。

在那个又潮又冷的角落,高明蜷起幼小的身躯,和黑暗抱成一团。

那个叫小咸的男孩走了,丢下自己无依无靠。但这不是他的错,他是身不由己……

高明缓缓睁开眼,这一次,周围变回了在德国的酒店房间。

拼命奔跑过的疲惫、被泥泞吞噬的恐惧、被抛弃的无助、苦等无果的伤心,全都挥之不去。

日思夜盼的人正坐在面前,拉着他没有力气的手。

高明想哭,想把每个梦境憋在心里的那句挽留的话都说出来。

身体,从胸骨往下一片虚无。可也就是几秒间,灼热的疼就从那片虚无里冒起了火苗,像要一点点把他焚化。

高明又眯起眼,任呼吸随着这愈演愈烈的疼痛变得短促。

“很痛吗?高明?”熟悉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这疼痛太熟悉,这手牵手的触感也是真的。这时空是真的,这陈贤是真的。

“你吓死我了,怎么突然流鼻血?头会痛吗?别怕,医生一会就来了……”那真实的陈贤还在滔滔不绝。

用和说出那句“我们分开吧”一模一样的声音。

高明突然又想呕吐,上身在床上挺动了两下,吓得那个陈贤立刻站了起来,手足无措地安抚。

又是给他捂暖肚子,又是给他喂水。

他很快安静了下来,淡淡地看着在替他担忧忙碌的爱人。

还能说是爱人吗?

“别不理我啊……哪儿不舒服吗?告诉我。”

可无论陈贤怎么问,床上的人都一言不发。于是陈贤也慢慢在床边的轮椅上坐下,也安静地与他对视。

琉璃一样脆弱的人,好像真的被他碰碎了。

高明的眼神如无月之夜蒙着雾霭的一潭死水,从红红的眼眶间毫无波澜地飘出来,轻飘飘落在陈贤脸上,却像千斤重的铅砂。

陈贤被那无感情的目光盯得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像个始乱终弃的人渣,把高明的绝望连本带利地还给了他。

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来?

高明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看着他最爱的、却又要抛弃他的陈贤。

他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这段静寂里,过去的种种在脑海里闪现。高明在心里,给这些问题一个一个都找了答案。

不是说在乎的只有我吗?

啊……在乎。正是因为在乎才纠结、痛苦吗?

不是说事在人为吗?

哦……事在人为。

人醒悟了,欲为之事也就变了,合情合理。

明明之前总是说“别怕”、“我不怕”的那个人是他,为什么现在退缩的也是他?

人都是会变的,但变来变去,也都遵循着自己的模式……

陈贤就是这样一个人,自己改变不了他的本质。

一次次被我缠上,你辛苦了。

陈贤,我累了。

高明闭上了眼,不再看他。

有门铃声响起,手被松开,那人起身,然后带了什么人进来。

他们在床边交谈,说些生涩难懂的英语。

一些描述症状和病史的词句。

为了他的病,陈贤的词汇量都大到这么专业的程度了吗?

高明想着更难过,于是试图去屏蔽他们的声音,不回答任何问题。

陈贤在叫他,声音放得特别轻,像每一次哄他时一样温柔。

这声音听不了多久了。高明越听越想哭。

陈贤在摸他的头,他说:“乖啊,高明,你刚刚吓死我了,带你去医院检查一下,否则我担心……”

大概是看他一直不回应,几人沟通了一下,陈贤开始上手掀他的被子。高明睁开眼睛,看见全副武装的医生已经准备好了专业设备,就等他配合检查。

陈贤拉起他的手腕,要帮他撩开上衣。

“No! No! Stay away from me! ”高明突然开始挣扎,朝医生、也朝想帮医生控制住他的陈贤大喊:“Don’t touch me!陈贤!我警告你……呃……”

“冷静,高明,冷静。”陈贤把双手悬在空中,示意自己不会再碰他:“我听你的,不要激动。”

“Leave me alone...please…”高明声音软了下来,闭起眼眉头轻颤,看起来在忍耐着什么地方的疼痛。

“高明……”陈贤蹲在他床边轻声叫他:“别因为我惩罚你自己。身体重要。乖,让医生看看你。”

高明沉默地转过来看陈贤,疲惫的双眼像在替他说话。

乖有什么用啊?你告诉我。

还不是让我眼睁睁看着你们一个个离开?

我们其实根本连兄弟都没得做,我居然还敢奢求相爱。

他看着陈贤那双同样疲惫又满是担忧的眼睛,放空了自己。

也放弃了自己。

在房间能做的初步检查显示生理指标都正常,他本人强调自己没事,一直又这么清醒地拒绝检查,医护也不能带他走。陈贤无可奈何,送走了救护人员,灰头土脸地走回床边。

他去握高明的手,高明躲开了。

他又探身去拉,高明又挣了一下就放弃了,任他摆布。

“对不起。”陈贤声音响起。

“对不起,高明,我想起了点事,我这两天精神不正常……”

“你是又想起来我是张沛霞的儿子了?”高明还是扭着头不看他。

“不是。”陈贤低垂下头:“我是想起来我是谁了。”

接着,陈贤说了好多好多话:说他自己卑鄙无耻,说他自己不负责任,说他自己不值得……

高明听着,每一句他都能想到十句来反驳。

好悲哀啊,他这么爱的人,在他内心把他自己贬得一文不值。

这才是真正的凌迟,他听得心痛,越听越觉得,他高明才是个彻彻底底的失败者。

还答应要教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教,根本什么都教不会,根本就不配教他。陈贤那每句自我反省,高明听来都像是在诘责他自己。

离开我吧。高明想。

救不了你,还总是让你回忆起惨痛的过去。

我才是那个让你痛苦的罪魁祸首。

笑死了。

我还努力想让你能爱上谁……怎么就没想过,你连我都能爱上的话,爱上任何人岂不都是轻而易举?

这世上还能有比我还令你不敢去爱的人么?

一上来就给你地狱难度,都是我错了。

我到底还能带给你什么,能留给你什么?

他转头去看陈贤。

那人双手捧着他的手,低垂着眼眸,就像在忏悔。

他明明那么美好、那么温暖、明明没有错……

是自己逼他到这份上的吗?

好吧。回去之后,我们分开吧。

可是我好贪婪啊。还是想要你。就算知道只能再拥有片刻,我也感激那分分秒秒的温存。

还有三天。最后这三天,陈贤可以属于自己。

高明觉得很满足了。

容我放纵吧,最后的人生。

他朝陈贤牵了牵嘴角。

“你在想什么啊?你别吓我……”陈贤抬眼看到他悲伤又无力的笑容,心里发毛。

“我在想刚上高中的时候,看入学分班名单,看到你的名字。”高明轻轻地、若无其事地说起别的。

陈贤愣了一下,回问道:“奇怪吗?单名一个咸字。”

“不啊,我当时觉得,真是太有意思了,和西汉那个耿直大臣同名同姓。我还有点担心是打错字,如果你叫陈成,那就无聊多了。”

“这你都知道?那个陈咸不能算是个好人。给自己孩子取这种名字还不避讳,也是我命硬。”

“不能这么说。人都是复杂的,复杂才真实、才有意思。”高明又释然地朝他笑了笑:“再说了,你这个名字,是你父母相爱过的象征,有另外的意义呢。”

陈贤不知他想说什么,执着地看着他的双眼。

床上的人真诚地与他对视着,轻飘飘道出一句:“哥,你是个好人。”

陈贤被他这句话搞得无地自容。他怔了一会,低下头深深吐了一口气,摇头道:“我不是。你干嘛说这种话?”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你只不过是做了自己的选择。爱你的人,都会尊重你的选择。”

高明抽回手,然后努力想把自己上身从床上撑起来。

陈贤愣在那,不知道他又想怎么发脾气。

却见那人恨铁不成钢地瞧着他,挣扎道:“抱抱我啊!你不知道我瘫痪了吗?”

陈贤连忙起身,双臂圈住高明的身体,稳稳抱紧他。

羸弱的身躯在颤抖,却好温暖。

“陈贤。”怀里的人叫他。“我爱你,我尊重你的一切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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