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夏见到周家英的时候已经调整好心态，毕竟韩慎是翻过去的一页了。
从知道周明娜骗走方案开始她就没想过找她要个说法；就好像她没想过问韩慎要说法一样。疏不间亲，周奕辰和周敏娜是利益共同体，她不想失去这个客户；周奕申不会在乎谁做的方案，他只要效果。
周家唯一可能在乎的那个人就只有周家英。
周明娜说她爹是利华二当家，这话不对。如果利华真有个二当家的话，那也该是周家英，而不是周奕辰。
虽然有条件做一辈子名媛，但是周家英没有走这条路。她很年轻就进公司，兢兢业业三十年，但是三兄妹中，周家英的股份是最少的，有时代原因。言夏不信她甘心，一旦她感受到压力——
周家英看住眼前的女孩儿，年轻，漂亮，锋利。那种淬炼过的锋利，有简单干净的线条。她觉得她的耳钉似曾相识。
言夏，她确定自己没听过这个名字。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和我二哥作对？”她问。
言夏笑道：“那要看周小姐如何理解作对这个词了。我相信“不谋而合”、“一家人齐心协力”更合适形容它。”
“言小姐真会说话。”周家英喝了一小口咖啡，香醇细腻，不比秘书平日里给她冲的差，“你们做拍卖的，没理由不先去找我二哥而来找我；这么看来，明娜交的那份策划书……有点意思了。”
言夏笑而不语。
“言小姐真不打算过问这件事？”
言夏说：“我小时候看金庸武侠，有句话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只要她足够快，周明娜就只能拾她牙慧。
周家英噗嗤一下笑了：“这句话出自古龙——言小姐这个年龄的女孩子，看武侠的很少了吧。”
言夏“啊”了声，瞟一眼身边如听天书的晓冬，有点不好意思：“我记混了。现在看武侠的男孩子也少。娱乐方式多元化，年轻人也是拼了命和这个世界争分夺秒，生怕一走神就被时代甩下去。”
“其实也不用那么急……”周家英幽幽地说，“这个世界迟早是你们的。”
言夏心里想我要有您这样的身家我也不急。却还是笑道，“承您吉言。”
周家英觉得这个女孩子有点意思，可惜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挖不过来了。便叹了口气，言归正传：“言小姐这个建议我很赞赏，但是我的问题在于，我利华的主要客户是本港人士，拍卖在本地举行，影响力也大，就如言小姐所说，也能够安抚这次出事家属的焦虑。如果搬去南城——”
言夏犹豫了一下：“我有句话，希望周小姐不要觉得冒犯。”
“你说。”
“利华航空成立于上个世纪70年代，之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坐飞机，不仅仅是成本下来了，安全系数上去了，还因为坐得起飞机的人越来越多了。同样的，现在内地坐得起飞机的人也在越来越多，这是很大的市场，而且会越来越大。我觉得周小姐不至于对这么大一个市场毫无兴趣。”
“内地有高铁。”
“两个小时以内我选高铁，三个小时以上飞机更划算。”言夏说，“高铁的好处是准时，价格稳定，坏处是比较贵。”
“我明白了。”周家英赞许道，“言小姐做足了功课。”她并不认为言夏会是为了省钱在机票和车票之间比较来比较去的人，那只能说明她为了说服她做了详尽的市场调查——就态度来讲，实在值得合作。
言夏并不知道这其间的误会，不过对于夸奖，她一向笑纳。
言夏和周家英都很知道事不宜迟，次日便敲定了合作方案。言夏留下晓冬在香港，独自回了南城。
下飞机就她收到周朗的电话：“我拿下了！”他声音这样雀跃，以至于言夏忍不住问：“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让我们周总兴奋成这样？”
“昭陵六骏。”
哗！
言夏直接被噎住：居然是昭陵六骏！
唐太宗昭陵北司马门内的六块浮雕刻录了唐太宗生前钟爱的骏马。它们陪同他戎马半生，而后追随于地下。1500年后，“飒露紫”和“拳毛騧”被盗走；1917年文物贩子卢芹斋开出15万美元的天价，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当时的馆长高登四处筹款，在两年后以12.5万美元的价格收入。
又一个世纪过去了。
似乎中间听说过有回国的机会，但是种种原因失之交臂。应该是近年来西方民众对于战乱期间种种抢来的盗来的文物越来越反感，促成了宾大博物馆出售的意愿。没想到被周朗拿下了代理权。
这是会载入国内拍卖史上的重大事件。言夏眼红得无以复加，最后悻悻吐出一个字：“艹！”
周朗哈哈大笑收了线。
张莉莉白了他一眼：“至于嘛！”他们是刚从宾大博物馆馆长的办公室里出来，签下的合同都还是热的。
周朗说：“好消息当然要第一时间和好朋友分享。”
“好朋友？”
周朗嬉笑。
“别幼稚了。她是天历首席，你拿下昭陵二骏她会高兴？”
“我们打个赌，要她今晚回去不开香槟，”周朗想了一下，“你要什么都行。”
张莉莉哼了声：“我要你给我画眉。”
周朗回应得很轻快：“行！”
言夏不知道这个赌。她请了全组吃饭。开香槟的时候周朗要求视频，被她拒绝了。到晚上才发视频给他。
周朗埋怨她说：“你看你，差点害我贞操不保。”
言夏：……
因为要抢时间，图录制作和宣传几乎是前后脚。到佳士得反应过来，利华慈善拍卖会“你我同在”已经开始。
无论周明娜怎样震惊、气愤和委屈，都不得不承认言夏厉害——她居然能搞定她那个从不给人好脸色的姑姑。
当然言夏并不在乎她怎么想，有时候做事的人在乎不了那么多。
拍卖进行得很顺利。
周家英的藏品虽然不及其兄，但是周家富贵三代，眼力还是有的。因为要和香港佳士得打擂台，制作得尤为用心，拍品介绍采用了最新的全息投影技术。言夏在喊价的同时，台下竞拍人可以尽情欣赏。
拍卖过半，言夏喊到一件粉彩奔巴瓶。
奔巴瓶也叫贡巴瓶。乾隆年间，清政府对于活佛转世实行金瓶掣签制度，即将转世灵童的名字写在签上，置于布达拉宫的金瓶之内——仿此金瓶而作的瓷器就叫奔巴瓷瓶。因寓意吉祥，起拍就破了百万。
价格一路飙升，以七百万成交。
言夏落槌的时候看了眼全息投影，略略一怔。职业素养让她及时收回目光，报出下一件：“……粉彩描金无量寿佛坐像，乾隆”，这件起拍价高达五百万，经过近百轮的报价，以两千万成交。
言夏念出最后一个数字，三轮，说道：“恭喜！”
目光又落在全息投影上，拍品正正转过去，拍品正面对着竞拍人，让言夏得以看到背面红色袈裟上半片残损。
言夏心里一动，喊了声“停！”，投影停住。言夏说道：“这是绝无仅有给大家最后的欣赏机会了。这件瓷塑法相庄严，是乾隆期间炉火纯青的制作工艺与藏传佛教奇幻瑰丽的完美结合，甚为稀有……”
这短暂的介绍时间里，她终于看清楚了半片残损上的字，脸色登时变得十分奇怪。
耳机里传来助拍的催促声：“言姐？”
言夏浑浑噩噩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几乎是本能地报出：“下一件——不！”
“言姐？”
“我……”言夏犹豫了一下，她知道她可以闭着眼糊弄过去，海关不也没有看出来吗？之前鉴定拍品和制作图录的同事不也没看出来吗？时间这样紧，拍卖台上一件作品亮相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分钟，而且谁能像她这么近呢？除了她，没有第二个人有时间、有能力看清楚这个东西……
她可以糊弄过去。
像往常一样，顺利地喊“下一件”。
但是她做不到。老张怎么说的，她不记得了。六年里她说了太多的话，做学生的大多数都当了耳边风。她总说做人要凭良心；她总是很难过好的东西被毁掉，被偷盗，被不知所踪，难以追回。
“那是不对的。”她总这么说。
多天真呐，她的老师。在这个时代，对与不对没那么分明。
她知道这很有可能毁掉她的职业生涯——她走到这一步不容易，她坐稳这个位置不容易，今年年底开始她可以拿到股权分红……她完全可以做到，相信从前有人这么做过……她不可能是第一个。
她就该装不知道，没看见。
这是她争取来的单子，她不能——
她闭了闭眼睛，但是出口还是变成了一声叹息：“我要和大家说句对不起，这场拍卖，不能再进行下去了。”
“言姐！”
“这件拍品——请帮忙把拍品转个身，给大家看看拍品背面的“古物馆号签15/54”古物陈列所成立于1914年，是故宫博物馆前身，15是序号，54是1954年，所以这件是1954年故宫博物馆清点过的文物。”
“没猜错的话，它应该是2004年承德外八庙文物库房失窃案中的赃物之一。该案破于2004年，事主已经执行死刑。但是当时流落在外的288件文物，至今仍有未被追回者，各位如果看到类似签号，请记得报警。”
“我没想到会在我的拍卖会上看到它。这是我的失误。我将接受公司的处罚。”
“我相信我的委托人是无意中得到，未曾深究，以为是曾经藏主所留，作为传承的证据，她没有贸然去除，感谢她没有贸然去除。”
“全部拍品就地封存，等待警察和官方机构鉴别。如果鉴别来源没有问题，已经成交的拍品将正常交割。对于来源有问题不能交付的拍品，我只能代表公司对各位表达我最诚挚的致歉——”
言夏深深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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