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父神蒙德纳,将我之主宰造出,再由主宰割下肋骨铸就我。”
“我便仰赖权杖福泽,得以不受苦难锉磨,远离末世加诸的,种种毁灭与灾祸,生活在这天国。”
少年圣唱着《妲莱宣言》,歌声在圣芬妮斯学院诺大的礼堂中回荡着。
他音色清透,却不乏浓厚的故事感,划过高悬在他身后的,巨大百合花校旗的缎面,与其上钩勒所用金线,一同刻画着此地的庄重肃穆。
如同第一位向父神誓忠之人——孕育救主的圣母妲莱,在成年的儿子脚边匍匐那般,少年的神情极尽虔诚。
“停,还是结语部分有问题。”
赫尔曼坐在礼堂第一排的中间,他手里的稿纸被卷成一卷,在另一只手掌中落下。
这位背部挺得笔直的青年,栗色的头发盘起,身着暗紫色的套装。
长裙及膝,裙摆的蕾丝花边虚掩着一双修长的腿,叠落于右侧。
顺着覆在其上的,一层薄薄的黑色丝袜再向下,是一双与衣着同色的高跟鞋。
青年全身上下都透出一丝不苟的成熟韵味。
优雅,是赫尔曼作为圣芬妮斯学院校长的代名词。
他身上所展现出的,这种微妙又自然的异样感,是这个时代强调模仿已经覆灭的前文明的缩影。
自一场毁灭人类文明的灾祸发生之后,曾与男性相对的另一性别,完全消失。
为了延续文明的火种,幸存者编辑基因,使男性在出生之时,会分化出两种可能性。
以两位技术贡献者的名字,为新性别命名,作为纪念。
偏向男性的被称为凯迩塞德,而偏向女性的则被称为黛莉亚。
经过千年时光变迁,新人类建立起幸存文明。
和初始时心怀忐忑不同,时至如今的新太阳历3047年,想要抹去危机曾存在过的新人类,逐渐推崇曾一度繁荣至极的旧文明时代。
而原本女性与男性的一切区别,也愈发被诺森帝国刻意强调。
持续了近七十年的追悼先古的风气下,整个社会都展现出,与前文明时代差异不大的文化形态。
包括外形、称谓与思想,所有人都在竭力模仿,试图架构起那抹温柔力量的代名词——女性曾存在的世界。
这就是诺森帝国宣扬的,让前文明再度延续的良善。
圣芬妮斯学院正是以教养出受父神认可的,“真正的女性”的最大的温室花房。
“伊迦列,你名列圣芬妮斯待毕业生榜首,不应该反复在这么简单的地方出错。”
赫尔曼的棕色眼眸紧盯演讲台。
被称为伊迦列的少年站在正中央。
倘若父神真能从碑文中降临人世,第一眼掷出赞誉的,就是少年肌肤处太过柔嫩的白皙。
伊迦列一头乌黑长发,仅用一支百合花绾起垂在脑后。
与银白色的鱼尾裙相称,简单典雅,却更衬出他气质不凡。
但比起精心镌刻出的容貌与身姿,那双黑色的眼睛则澄澈得更为耀眼。
黄昏时分,太阳的余晖从落地窗外倾泻而下,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璀璨得令人移不开视线。
圣洁、美好,所有盛赞加诸于他,也不过是陈述事实。
这就是被称作圣芬妮斯,最馥郁的“月之百合”,也是唯一一位在献礼日还未开始之前,就夺得这一名号的黛莉亚。
“我知道的,赫尔曼夫人,我应该再虔诚一点。”
与伊迦列美得张扬的外表不同,他的态度是极为恭敬的。
即便这样的对话从早上到现在,已经进行了无数次了。
“一名黛莉亚,从启蒙阶段开始到现在,会重复上万次宣言。”
赫尔曼再次将手里的稿纸拍到另一只手的手心。
“我是说,你该带着对父神和主宰的爱,说出宣言里的每个字,不仅仅只是虔诚。”
青年的眉毛上挑,这是他即将要扣分的表现。
伊迦列明白,赫尔曼夫人语调还算温和,但耐心已经耗竭了。
“你是圣芬妮斯最出色的学生,比当年的我还要更胜一筹,但走出这里,能决定你命运的是权柄在身的那些人,我手上的分数不过虚言。”
“你必须将你的爱意,千百万次以无数种形态说出,这就是圣芬妮斯的,或者说整个诺森帝国所有黛莉亚的宿命。”
伊迦列听不出他的情绪,于是温顺地垂首,“是”。
“重新来,就从结尾的宣言部分开始。”
伊迦列再调整自己的表情,一边吟咏,一边思索着赫尔曼夫人口中的爱意。
爱,这是个在圣芬妮斯学院中,再熟悉不过的字眼。
侍奉者是每个黛莉亚的天职,伊迦列从踏入这扇大门就明白。
他终将会离开这里,成为某位大人的侍奉者。
虔诚之外,还需要奉上爱意。
这是几乎每天从晨起至再躺上床,所有活动前必须的祷告。
可是爱意到底是什么呢?
伊迦列不明白。
他站在这里,即将在明天带领整个帝国的学生们去宣讲这些文稿。
只有一个简单的动机。
他想要离开这个地方,至于要去到何处,他亦无头绪。
更遑论同学们总是在高谈阔论,因为爱,才要竞争。
在榜上越赫赫有名,就越能和主宰者们贴近,被他们选择,这是与生俱来的幸福使命。
但那些太过遥远。
近在咫尺的是,只要赫尔曼夫人手上的分数再扣几分,即便是月之百合,也会顷刻之间沦为无名的花,断送他出逃的道路。
伊迦列尽可能再将声音放得柔和,将每个字连贯得更为甜蜜。
“我必将献出我的一切,侍奉主宰,感念父神的宽宥与庇佑。”
“洗涤我与生俱来的掠夺罪孽,抚平主宰之苦痛。”
“直至诞下他赐予的希冀,拱卫天国无上荣光。”
尽量平稳地结束最后一个字,见赫尔曼的神色并没有什么改变,但捕捉到那轻轻首肯,伊迦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看来这次,你稍微能领悟我的意思了,但在明天的典礼上,你得将爱意表达得比这个更浓烈。”
赫尔曼站了起来,嘴角的弧度难得地向上勾去。
“走吧,今晚是献礼日宴会的前瞻晚宴,蛇剑骑士团作为资助方,可不能迟到。”
“是。”
伊迦列深深呼出一口气。
他的肺部像是被锁链死死缠住。
这种窒息不止是胸腔,更像是原发于脊背向全身扩散。
如此痛楚,尤其近三天来愈发强烈,就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这副躯壳中破土而出。
按照圣芬妮斯的守则,伊迦列提起裙摆一端,艰难地完成了最后的屈膝礼。
眼前是3409个空置的纯白丝绒座位,明日将会坐满了前来观礼的大人物。
恍惚之间,他听到热烈的掌声,举起手中的金色号牌,高呼他的名字。
再等等吧,这会是他应得的最高嘉奖。
————
紧跟赫尔曼的脚步,伊迦列坐上了早侯在礼堂外的L-23型轻装甲车。
L型多用于宴会接待,23号的外形是仿旧文明时的轿车,但制造上依旧采用和骑士团重型装甲同标准的材料,用于建设过滤污染的屏障。
其上涂料不论颜色,在行驶时都会反射出微弱细腻的波纹,犹如蛇表皮鳞片在灯光下展现出的细碎镭射灯光。
亦是屏障正在发挥效用的证明。
伊迦列披着一件蕾丝披肩,罩住了其中的华丽,只是影影约约能见纤细的腰肢,既是勾人的展示,又不失分寸。
他微微偏向窗外。
轻装甲车正在12号国道上,如最好的骏马那般奔驰,驮着易碎的藏品不敢有任何颠簸。
这是离开最繁华的第一区的道路,其实并不能看到什么街景。
伊迦列并不在意,按耐着心中溢于言表的兴奋,只是侧耳倾听着。
位居首都中央的利泽卡尔大教堂的钟声,穿过弥漫在整个第二街区的灰烬,带着即将入夜的繁华乐曲,从天际传来。
对于不被允许擅自离开圣芬妮斯的人来说,这无疑是天籁福音。
“注意坐姿。”
赫尔曼手上拿着一把银骨扇,点了点伊迦列的膝盖。
“抱歉,赫尔曼夫人。”
膝盖上隔着绸缎传来的冰冷触感,好似冰锥所刺。
伊迦列立即收回视线,调整腿部角度,达到要求的“妲莱折线”。
“蛇剑骑士团的人全世界出征,见得多,眼光很挑。”
赫尔曼审视伊迦列,伊迦列接过扇子按照指使打开,轻柔地扇了扇。
只见赫尔曼蹙着眉,又将视线转向了面前的匣子,其中有展开的诸多复古配饰。
青年一件一件在伊迦列身前比划着。
似乎是因为少年的不适合,点燃了藏不住的焦虑。
伊迦列不由得把眼眸垂得更低,展现出温顺。
以祈求面前这位学生们的严苛的母亲,能施舍几分慈爱。
可如同被握在手中打扮的玩偶一样,他无法避开赫尔曼的眼神。
伊迦列知道老师始终对他并不满意。
从他结束全区集训阶段的学习,正式被圣芬妮斯本部录取开始。
五年內他在老师的眼中,见过太多同样的神色。
挑剔、不满。
甚至,大概还不乏有一丝不加掩饰的厌恶。
不论伊迦列再如何观察受过夸奖的旁人,近乎讨好式地尝试,能让老师喜欢的特点,可从未有哪一次老师对他表现出赞誉。
就算是不加审视、单纯的认可也从未有过。
始终,伊迦列在老师眼里,都是他花园中需要反复修剪的那朵花。
就像他在成人礼得到的那本百合标本册,即便在下城区最末流的跳蚤市场,也是随处可见。
不起眼得像是故意忽视,与最高的评分相割裂。
这是对伊迦列时至今日以来的所有无措与努力,最为无情的批驳、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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