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晓峰。1985年的夏天，空气不是空气，是家属院锅炉房飘来的煤烟味儿，混着老槐树开败的槐花那点子若有若无的甜腥气，再搅和上各家各户飘出来的饭菜香——嗯，主要是炒土豆丝和大白菜炖粉条的味儿。这，就是我七岁小世界里的“香氛”。
太阳像个大火球，铆足了劲儿烤着大地。家属院的水泥地？不，那会儿是黄土掺炉渣夯实的“地皮”，被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能烫得你“嗷”一嗓子蹦三尺高。老槐树底下是唯一的绿洲，树叶子蔫蔫的，蝉在枝头扯着破锣嗓子喊：“热——死——啦——！热——死——啦——！” 吵是真吵，可没这动静，还叫夏天吗？
我和我的哼哈二将——胖得像个刚出锅的发面馒头的大胖，还有脸蛋儿红扑扑、鼻子上有几粒小雀斑、总爱跟我抬杠的小丽，正撅着屁股，脑袋顶着脑袋，围着一个用破瓦片在土地上划拉出来的“弹珠坑”。
坑里躺着几颗宝贝：我的“大猫眼”（里面一圈金线，阳光下贼晃眼），大胖的“黑蛋子”（乌漆嘛黑，据他说能吸运气），还有小丽那颗透明得像水滴的“水晶泡儿”。
“峰子！到你了！磨叽啥呢？等着孵蛋啊？”大胖用他那沾着泥巴和汗水的胖胳膊肘，毫不客气地怼了我一下，鼻尖上的汗珠亮得能当灯泡使。
“催命啊你！”我白他一眼，小心翼翼地从打满补丁的裤兜里掏出我的“镇宅之宝”——“大猫眼”。屏住呼吸，眯起一只眼，用黑黢黢的手指头瞄准小丽的“水晶泡儿”，屏气凝神……指尖发力！
“叮——！”
一声脆响，悦耳动听。“水晶泡儿”像个听话的小球，滴溜溜滚进了坑底。
“噢——！我的‘水晶泡儿’！”小丽心疼得小脸都皱成一团了。
“哈哈！赢喽！”我像屁股上安了弹簧，“噌”地蹦起来，双手叉腰，得意劲儿直冲云霄，感觉比偷喝了我爸藏在柜子顶上的半瓶“麦乳精”还美！那玩意儿，甜得齁嗓子，可就是让人想得慌。
大胖嘿嘿傻乐，一巴掌拍在我背上，差点把我刚酝酿出来的得意劲儿拍散架：“行啊峰子！再来！这把非把你那‘猫眼’赢过来当弹弓子儿不可！”
就在这时，“突突突突突……”一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牛喘气”声由远及近。我耳朵比耗子还尖，全身的雷达瞬间启动，“嗖”地扭头——是我爸！骑着他那辆擦得锃光瓦亮、深蓝色的“幸福250”大摩托（比125排量大，我爸的骄傲！），突突突地拐进了家属院大门。后座上绑着他那个帆布工具包，鼓鼓囊囊，油渍麻花，像个移动的杂货铺。
“爸——！”我瞬间化身小炮弹，尖叫着就冲了过去。什么弹珠，什么“猫眼”，什么大胖小丽，全被我抛在脑后，卷起一股夹杂着尘土和汗味儿的旋风。
我爸稳稳停好他的“坐骑”，大长腿一支地，动作那叫一个潇洒。他脸上带着下工后的疲惫，蓝色的“劳动布”工装（不是后来的牛仔布，更硬更厚）肩膀上蹭着几道显眼的油泥印子。可那双眼睛一看到我，唰地就亮了，像点了两盏小灯泡。他咧嘴一笑，露出被“大前门”和车间茶水熏得有点发黄的牙，然后变戏法似的，从工具包侧边那个被磨得发亮的小口袋里，摸出个东西。
“喏！接着！”
那是个小小的塑料孙悟空，也就我大拇指那么高，颜色鲜亮得晃眼，红黄蓝绿，塑料感十足。最神的是，孙悟空那俩圆溜溜的眼珠子，在老槐树的浓荫底下，幽幽地、贼兮兮地泛着绿光！
“夜光的！”我爸的声音带着一种让我无比信服的权威感，“晚上塞被窝里，能当个小灯笼使！省电！”
“哇——！”我一把抢过来，那冰凉的塑料壳子贴着我汗津津、热乎乎的手心，舒服！那点幽幽的绿光，好像不是照在手上，而是直接照进了我心窝里，把整个胸腔都塞得满满当当，快要爆炸了！我把它攥得死紧，好像攥住了全世界最了不起的宝藏——至少是今天最了不起的！我爸那只沾着机油、带着金属凉气的大手，顺势在我汗湿的、刺猬一样的头发上使劲揉了两把，揉得我脑袋像拨浪鼓。
他抬起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头顶这棵为我们遮阳的老槐树，目光最后落在了树干离地差不多一人高的地方——那里有个黑黢黢的、天然形成的树洞。洞口不大，像个咧开的嘴，里面深不见底，藏着点儿神秘。
“瞧见没？”我爸的声音忽然压低了些，带着点分享秘密的郑重其事，他凑近我耳朵，一股淡淡的机油味和汗味儿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奇异地让我觉得特别安心。“那个树洞，深着呐！跟个无底洞似的。有啥好东西，怕丢怕坏的，或者有啥小秘密，心里头憋着难受不想让人知道的，甭管是啥，”他顿了顿，眼神贼亮，带着点儿狡黠，“你就往里头塞！它呀……”他故意拖长了调子，卖了个关子，“保管给你藏得严严实实，比银行保险柜还靠谱！烂在它自个儿肚子里，打死也不往外吐半个字儿！连耗子都偷不走！”
树洞银行？比保险柜还牛？我爸的话像一把神奇的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我小脑袋瓜里新世界的大门！我仰着脖子，无比崇拜地看着那个黑乎乎的洞口，又看看我爸那张沾着油污却无比可靠的脸。夏天的风穿过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低声附和：“没错没错，交给我，放心！”
那一刻，我爸在我心里的形象瞬间拔高，光芒万丈！他不再是那个只会拧螺丝、下班爱喝两口小酒的普通工人，他是发现秘密宝藏的探险家！是指挥神奇树洞的魔法师！这棵歪脖子老槐树，这个神秘的黑窟窿树洞，还有我爸身上那股子混合着机油、汗水和淡淡烟草味儿的独特气息，它们就是我七岁小世界里最坚不可摧的堡垒。无忧无虑？那感觉就像刚赢到手的弹珠，亮晶晶，沉甸甸，握在手心里，全是实实在在的快乐和得意，没空想别的！
我低头看看手心里攥着的夜光孙悟空，眼珠子一转，一个伟大的计划诞生了。
“爸！”我扯扯他沾着油污的工装下摆，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那……我把这个孙悟空藏树洞里！行不？省得回家我妈看见，又说我乱花钱买‘洋火皮儿’（小玩具）！”
我爸一愣，随即哈哈大笑，那笑声震得树叶子都抖了抖：“行！你小子，机灵！去吧！树洞银行，开张大吉！”
得到最高指示，我立刻行动起来。踮起脚尖，小手努力伸向那个神秘的洞口。洞口有点高，我够得有点吃力。大胖和小丽不知啥时候凑了过来，好奇地伸着脖子看。
“晓峰，你干啥呢？”小丽眨巴着大眼睛。
“存宝贝！”我一脸严肃，像在进行一项神圣的仪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那个小小的、还带着我手心温度的塑料孙悟空，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树洞深处。黑黢黢的洞口瞬间吞噬了它那点幽幽的绿光。
看着空空的手心，再看看那个深不可测的树洞，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期待和小小冒险刺激的感觉涌上心头。我拍了拍树干，像拍一个可靠的老朋友的肩膀。
“树洞兄弟，帮我看好了啊！利息……等我再赢大胖两颗弹珠，分你一颗！”我郑重其事地对着树洞许诺。
大胖在旁边噗嗤一声笑了：“峰子，你跟个窟窿说话，它听得懂吗？”
“你懂个屁！”我瞪他一眼，心里却美滋滋的。我的宝贝，安全了！存在了世界上最保险的“银行”里。至于利息……嗯，树洞应该不贪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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