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她怔怔看着那阖上的门扉,她已经明白,沈临渊断然是不会让她轻易地去死的。是啊,旧日她欠了他兄长的一条命,又欠了他一条腿,还有那么多人因救她而死。如今就那么痛快的让她死了,岂不是真的太过便宜她了?
其实林氏这些年倒行逆施,做了那么多天理不容的事情,覆灭是早晚的事情,自蒋氏大娘子去岁病亡,林氏大厦已是摇摇欲坠,只是她没想到压垮林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居然会是他沈临渊。
不过想想这样也挺好,由沈临渊来诛灭林氏,亲手送她断头路前的这最后一程,这样她便能在死前偿还一切她本应偿还的,了断一切应了断的,放下一切她未曾放下的,这样对她来说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
“娘娘,娘娘,您怎么样啊?”见沈临渊走了,银屏恐惧的泪水才敢挂了下来,一边来扶她,一边带着哭腔问她。
她人有点脱力,一时讲不出话来,只是摇摇头。银屏忙把走起路来有点瘸拐的她扶到案前坐了,跪下身来查看她膝上的擦伤。她刚跌了一下,膝上擦破了点皮,有一些血丝渗出来,银屏心疼地道:
“娘娘您疼吗?奴婢这就打水,给娘娘您清洗上药。”
她忙阻止银屏道:
“别,不用了,一点点小伤不疼的。如今兵荒马乱,你好好待着,不要随意走动,若惹恼了门口的军士,我只怕未见得能护住你。”
现如今的情势她已经自身难保,自然更没可能护住银屏的。银屏听了她的话,不敢再走动,红着眼,俯身轻轻地给她吹伤口。
她见小丫头脸上的泪水未干,眼睛通红,想银屏小小年纪,也真是怪可怜的。便把银屏拉着在她身旁的脚踏上坐了,安慰道:
“别吹了,真的不疼的。坐吧,你这两天也一直担惊受怕,现在就我与你两个,不必拘着了,抓紧着好好歇一歇,明天起日子只怕要更不好过了。”
宫里变天了呢!沈临渊这次北来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一时无法猜测,明日等她的会是什么样的局面,她更是无从预料。但无论如何,对她来说日子肯定是越加艰难的。
她与银屏说话这一会功夫,明德门那里传来的喊杀声愈加清晰,喊杀声火器声,还有那映红了天边的火光。坐她脚边的银屏战战兢兢,不断地向她靠过来,见她还一直透过窗棂的缝隙往明德门的方向看,颤着声问:
“娘娘,你不害怕吗?”
“没什么可怕的,沈临渊在战场上自来战无不胜,有他在,不会有事的。”她依旧看着窗外的方向,口中随意地回答。
银屏闻言怔怔看她。她看着银屏那疑惑的眼神,才察觉自己的话有多可笑。刚刚她明明已经清楚地知道了靖南侯这次北来,是来送她上黄泉路的,可下意识里却依旧还是把沈临渊当做旧日那个为了保护她,为了保护南境百姓一直都在前线浴血抗敌的战神。在这场乱局里,她私心里居然不是盼着林氏得胜,而是偏向了那个来要她性命的靖南侯……
想来实在是有点荒唐!
她自知失言,拍拍银屏的肩头,宽慰道:
“对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我们无论多害怕都是无法改变分毫。明日肯定是难的,但就算明日再难,今晚也要好好歇了才有气力去应对,这才是我们现下可以做到的,所以抓紧能歇的时间好好歇一会吧。”
银屏听了对她道:
“娘娘您这两日都没好好阖眼,还是您抓紧歇一下,奴婢给您守着。”
她应了。她这几年多受各种病痛伤势折磨,身体底子早已大不如前,经不得劳碌与疲累。这两日一直吊着精神头,未得好好休息,此时只觉胸口憋闷。那被沈临渊反剪又钳了一路的右臂又酸又疼,连带着连头都痛了起来。她的确有点支持不住了,所以便以手支颐勉强靠着养养神,不一会光景,她眼角余光便瞥见她脚边的银屏,脑袋像小鸡啄米似得,在那里一点一点。她心里叹息,银屏到底年纪小心又实,还没什么事是真能让小丫头往心里去,就算在这样的环境下,居然也一会便能睡过去,真是好福气啊。可惜,她自小却就不是个有福的。
她支着颐,目光怔怔地看着案上那点昏黄的烛光,不远处的喊杀声萦在耳侧,恍恍惚惚间莫名地就和记忆里某个画面重合在了一起。那是多年前她还在兴宁时的一个夜晚,那次蛮兵们聚拢了兵力,突破了前线几个关隘,一路打到了兴宁城外,沈临渊受命出城抗敌。那时的喊杀声也是这般传来,她也是盯着案上那小小一点烛火,揪着心忐忑不安地坐在桌边等待。
兴宁城作为边境城镇,常年被战火困扰,但被蛮人打到城下还是第一次。城要破了的谣言此起彼伏,城里好些人都逃出去进山避难了,但是她没走。一是因为她走不了,上月她入山采药时不慎被剧毒的金银环蛇咬到了,虽然有幸保住了命,但身子一直还不太好,疲乏力弱走动起来都很有些困难。在如此情况下,那荒僻的城外山岭,对她来说未见得就比有靖南军拼死保卫的城内安全。二来她心里也不想走,因为这场战斗的凶险她心里清楚,旧日每每在兴宁城周边有战事,沈临渊浴血在前保家卫国,她则会去伤兵处帮忙,尽她微薄之力救治伤兵。她总是尽可能地离沈临渊所在的地方近些再近些。这样每当凯旋,沈临渊就会第一个冲过来与她报平安。这次她虽然不能去伤兵处帮忙了,但她也还是想尽可能留在离沈临渊最近的地方,这样只要击退了蛮兵,沈临渊还是能第一时间找到她。
远处喊杀震天,城内也是乱糟糟的,一会街上飞奔着有人哭喊城破了蛮人杀进来了,一会又有人兴奋地高叫靖南军赢了蛮人退了,各种消息纷至沓来,一时间她根本分不清真假。
她就那样坐在桌边,看着桌上如豆一点灯火,她告诫自己对好消息不要太过期待,对坏消息也不要太过失望。她要做的就是等待,等那下一个推开她屋门的人。
极漫长的等待,终于在天快亮的时候等来了最后的结果。城门处的喊杀声渐渐停止,街道上却更是嘈杂一片。笑的哭的喊的骂的,无数嘈杂的声音中,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来到了她的门前……
她到底还是有些紧张了起来,从鬓边抽下一支扁银的簪子,这簪子是沈临渊从一个俘获的蛮族俘虏身上缴的,后来送给了她。蛮族一直善制金银器,这簪子制得镂空细致很是精巧,最特别的是簪身中藏了一把小小的银刃。她平日入山采药,在没有趁手的工具时,可以用来割取药草,危急时也可以用来防身。
此时她将簪中的银刃抽了出来,缓缓抵上了自己的咽喉!
沈临渊走前与她告别时曾向她起誓,说他若活着就绝不会让蛮人踏进兴宁城半步,而她知道沈临渊自来言出必践!她想若推开门的那个人,不是她期盼的那个得胜归来的良人,甚至不是个汉人,而是一张蛮人的面孔,那她必然会毫不犹豫……
门扇被一股大力重重推开,她转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涂满血污的银色铠甲,她顺着那铠甲缓缓向上看去,铠甲上方露出了一张她熟悉的薄唇,继而是那高挺笔直的鼻梁,然后是那双眼角上扬的星眸……
可是那眸子里盛着得并不是她熟悉的那落满碎穹星光的笑容,而是如寒冰利刃般想要将她洞穿的决绝恨意!
一时间她骤地从半梦半醒间醒过神来,旧日幻影与现实彻底撕裂开来,她突然清晰地认清,那个站在门边,眼神透着决绝无情与残忍嗜血的那个男人,不是她满心期盼着的那个良人!
那是千里北来,来要她性命的靖南侯啊!
“林姝婉!你若敢死,我就让你们林家所有活着的人凌迟处死,所有死了的鞭尸曝市,让林家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统统为你陪葬!”她听到了靖南侯几乎是在咆哮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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