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交流日那个傍晚的触感,像一道余温未散的烙印,留在了陈青的指尖。
那种感觉很奇怪,不痛不痒,却无法忽略。
它会在她全神贯注推导公式时,忽然跳出来,干扰一下她的运算节奏;会在她走过某条走廊时,让她下意识地望向某个窗口。
她将其归类为“持续性外部感官干扰”,决定用更高强度的学习来覆盖它。
全国决赛在即,这是最有效的解决方案。
集训、比赛、颁奖。
一切都是计划之中的顺利。
聚光灯下的奖杯沉甸甸的,导师的赞许、同学的羡慕环绕着她。
她做到了。
可当喧嚣落定,一个人回到临时宿舍时,那种“干扰感”又悄然浮现。
这一次,它伴随着一个更清晰的念头:
她想告诉沈疏禾。
不是炫耀,更像是一种……分享。分享这个她世界里最重要的、最具确定性的事。她甚至下意识地认为,这件事或许能抵消掉一些上次那个被意外打断的、关于“下次”的遗憾。
或许,现在是一个新的“下次”的开始。
她去了画室。
周末的画室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学生在加班赶稿。
没有沈疏禾。
“请问,沈疏禾今天没来吗?”她问一个正在洗笔的女生。
女生抬头,打量了她一下,似乎认出她是那个“很牛的理科生”:“疏禾啊,她请了好几天假了,好像家里有什么事。”
家里有事?陈青的心微微一提。
什么事?严重吗?
“你知道她家地址吗?”陈青追问了一句。
她想去看看。
也许能帮上忙?
至少,可以确认她是否安好。
女生摇摇头:“不知道诶。她好像不怎么说起家里的事。”
她想了想,忽然压低声音,带着点八卦的语气,“不过……戴婉仪可能知道。她们俩关系好像……嗯,挺复杂的。你可以去问问她?”
戴婉仪。
陈青记得那个在交流日上,像一团灼人的火一样紧紧缠着沈疏禾的女生。
她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和攻击性。
陈青不喜欢那种眼神,那让她感觉不适。
但为了找到沈疏禾,她还是去了。
她在宿舍楼下等到戴婉仪。
戴婉仪抱着一堆书本正和几个朋友笑着走出来,看到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冷却,变成一种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厌恶,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
“哟,稀客啊。大学霸不在实验室摆弄你那些铁疙瘩,跑我们艺术生的地盘来有何贵干?”
戴婉仪双臂抱胸,上下扫视着她,语气里的轻蔑几乎凝成实质。
陈青忽略了她语气里的刺,保持着她一贯的平静,直接说明来意:“请问你知道沈疏禾家的地址吗?她请假了,我想去看看。”
戴婉仪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猛地逼近一步,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敌意:“去看她?你以什么身份去看她?!”
她根本不給陈青回答的机会,连珠炮似的厉声斥责,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冰锥:
“陈青,我告诉你,你别去打扰她!你现在去找她才是害了她! 她家里现在一团糟,麻烦事够多了,不需要你这个‘好学生’再去提醒她我们之间有多大的差距!”
“差距?”陈青下意识地重复,眉头微蹙,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强烈恶意。
“对!差距!”戴婉仪冷笑一声,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陈青全身,“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跟她才是一个世界的!我们懂彼此的挣扎、痛苦和疯狂,你呢?”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嫉妒和占有欲:
“你只是个活在图纸和数据里的科学家,你懂什么是色彩、什么是情感、什么是活生生的人吗?你跟我们艺术家有什么关系?收起你那套假惺惺的关心,回你的实验室去!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陈青彻底怔住了,被这铺天盖地的、毫无逻辑的恶意钉在原地。
她试图理解,但大脑一片混乱。
“假惺惺的关心”?她只是……
戴婉仪看着她一脸茫然、似乎完全没听懂的样子,那股无名火烧得更旺,她像是要彻底击碎什么,带着极度的不甘和讽刺,几乎是嘶吼着说出了最后一句:
“我真是不明白!你这种冷漠又迟钝的人……疏禾到底是哪根筋不对,居然会把你这种人……捧在心里!”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重,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鄙夷和一种被背叛般的痛楚。
说完,她像是再也不愿多看陈青一眼,狠狠地撞开她的肩膀,和同样目瞪口呆的同伴快步离开了。
陈青一个人僵在原地,耳边嗡嗡作响。
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戴婉仪那些尖锐的话语在反复回荡。
“不是一个世界……”
“你去才是害了她……”
“科学家……艺术家……”
“捧在心里?”
最后那个词,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猛地捅进了陈青从未被人涉足过的情感领域,带来一种陌生而剧烈的闷痛。
迟钝?
她迟钝吗?
捧在心里……是什么意思?
巨大的困惑和海啸般的无力感瞬间将她淹没。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某种她完全不了解的规则和情感面前,她的所有逻辑和理性,不堪一击。
她不仅得不到地址,还被狠狠地羞辱了一番,并且被告知——她的关心,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她站在原地,很久都没有动。
手指冰凉。
最终,她默默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单薄,还有些……从未有过的狼狈。
她带着更深的困惑和一丝不安,回到了家。
坐在书桌前,她拿出手机。
物理上的距离无法逾越,或许信息可以?
她点开那个只有系统提示的对话框。光标闪烁,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直接问“你家出了什么事?” 太突兀。
说“戴婉仪不告诉我你的地址” 像是在告状,而且她不想提起那个不愉快的人。
她删删减减。
想问的话很多,担心很具体,但最终打出来的,却只能是那句她所能表达的、最务实也最克制的关心和邀约。她希望这能成为一个新的开始,能盖过戴婉仪带来的那片阴霾。
陈青:我去画室找你,他们说你请假了。现在高三学习很重,我希望我们能上同一个大学。
那个大学,是她精心挑选的。
它的理工科顶尖,设计学院也同样声名显赫。
她查过课程设置和导师资料,她觉得那里适合她。
她想象过她们在不同校区,也许能偶尔一起吃饭,聊聊彼此专业里那些有趣的事——她记得沈疏禾听到“几何问题”时,眼睛亮起来的样子。
点击发送。
然后,她体会到了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等待”。
这种体验陌生而磨人。
手机屏幕每一次熄灭,她都忍不住再次按亮,检查信号格,怀疑网络延迟。
她试图用看书来填充时间,却发现自己的阅读效率低得惊人——同一行字,看了三遍却没进脑子。
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她微微蹙眉。
终于,手机震动了一声。
她的心跳似乎也跟着共振了一下。
立刻拿起手机。
屏幕亮起,是沈疏禾的名字。
点开。
只有一句话,像一把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她所有小心翼翼的期待:
沈疏禾:我的事不用你管。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上好你的大学就行了。
陈青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大脑的第一反应不是情绪,而是困惑。一种极其强烈的、逻辑无法处理的困惑。
为什么?
前提:我分享好消息,表达关心,规划一个我认为对双方都最优的未来。结论:拒绝,疏远,划清界限。
这中间的推导过程是什么?
她缺失了哪个关键变量?
是哪个环节出了错?
是那天在礼堂,她的靠近让人讨厌了?
还是这条消息本身,就是一种冒犯?
她盯着那行字……那句“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听起来那么耳熟,和戴婉仪那句“不是所有东西都跟你那些图纸一样”透着某种相似的冰冷和决绝。
难道这才是沈疏禾真实的想法?
而戴婉仪,只是代为传达?
她修长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指尖冰凉。
她可以问“为什么?”,可以追问“你是什么意思?”。
她的理智告诉她,沟通是解决误解的唯一途径。
但就在指尖即将落下的时候,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阻止了她。
那是一种……直觉。
不是基于逻辑分析,而是基于那行文字里透出的、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冰冷和绝望。那不是一个赌气的回复,那更像是一种……彻底的自我放逐和切断。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像最终判决一样,砸了下来。
陈青忽然明白了。
也许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她这个人,她的世界,她的存在本身,对沈疏禾而言,就是一种压力,一种需要被推开的“另一个世界”。
这个认知,比单纯的拒绝更让她感到一种无力的钝痛。
她所有想要追问的话,所有试图理清逻辑的努力,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而可笑,甚至……残忍。
难道要再去追问一句:“为什么你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 —— 这无异于在对方的伤口上确认这个事实。
她做不到。
她沉默地看着屏幕的光慢慢变暗,最终熄灭,像一场微型的葬礼。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和窗外冰冷的月光。
她终于意识到,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种“无解的方程”。
它不遵循任何逻辑,不接受任何演算,它的答案就是“无解”。
而尊重这个“无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
她没有再回复任何一个字。没有质问,没有安慰,没有道别。
只是沉默地,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那个动作里,包含着一个骄傲而笨拙的少女,全部的受伤、困惑,和最终选择的、带着痛感的克制。
她不是没有情绪。
只是她的情绪,惯常被理性的外壳紧紧包裹着,即使内里已然地震山摇,外表也只是沉默。
那冰冷的回绝像一根针,扎破了她精密运行的世界,一种陌生的酸涩感缓慢地洇开,不剧烈,却无处可逃。
她只是把它和那个未完成的科技馆邀约、那个夕阳下指尖的温度一起,默默地压进了记忆的最底层,上了锁。
然后,她重新拿起笔,摊开一本新的竞赛习题集。
只是这一次,她盯着空白的纸页,很久都没有写下第一个字。
窗外的月光,沉默地照着一个刚刚学会什么是“无解”的少女。
她依然优秀,依然冷静,只是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她心里悄悄枯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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