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像一枚细针,轻轻刺破了包裹着沈疏禾的、由疲惫和焦虑凝成的厚茧。她递出银行卡的动作僵在半空。心脏毫无预兆地猛跳了一下,撞得胸口发疼。
这个声音……清朗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穿透了医院收费窗口前冰冷的空气和嘈杂的人语,精准地唤醒了埋藏在她记忆深处某个角落的回响。
是幻听吗?因为太累,因为刚才还在想着那些陈年旧事?
沈疏禾几乎是屏住了呼吸,慢慢地、有些僵硬地转过身。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拉长了。
映入眼帘的,依旧是医院明亮却冷清的大厅,排队的人群,以及……
一个站在几步开外的身影。
不再是宽大的校服,而是一件看起来柔软舒适的燕麦色高领毛衣,外搭一件深色大衣,身姿比高中时显得更为清瘦挺拔。头发留长了,不再是齐耳的短发,而是柔顺地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清晰的脸部轮廓。
但那双眼睛——眉毛依旧有着微微向上走的趋势,眼睛却依然是那双略下垂的、轮廓清晰的杏眼——正带着几分惊讶和不确定,望着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似乎凝滞了。
真的是她。陈青。
沈疏禾的嘴唇微张,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大脑一片空白,所有让她心烦意乱的因素在这一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撞得七零八落。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对方,仿佛想从那张褪去了少许青涩、却依旧带着某种熟悉倔强的脸上,确认这不是一场幻觉。
还是陈青先一步从诧异中回过神来,她往前微微迈了一小步,目光快速地从沈疏禾苍白的脸、略显凌乱的头发扫到她手中捏着的银行卡和眼前的收费窗口。她的眼神里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化为一种更复杂的、带着关切的情绪。
“真的是你?”陈青的语气比刚才肯定了些,声音放缓,似乎怕惊扰到什么,“我刚才在后面看着侧影就觉得像……没想到这么巧。”
沈疏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有些发哑:“……陈青?”两个字叫出口,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生疏和恍惚。
“嗯。”陈青应了一声,她的视线再次落回收费窗口,又看向沈疏禾,很自然地问道:“家里有人生病了?”
一个简单的问题,却像瞬间戳破了沈疏禾强撑已久的气球。所有硬扛着的压力和无助,在这句寻常的关切口,从一个意想不到的旧相识口中问出时,竟让她鼻尖猛地一酸。
她飞快地垂下眼睫,掩饰住骤然泛红的眼眶,只是用力点了点头,喉咙紧得说不出更多的话。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不耐地敲了敲玻璃,提醒道:“还办不办了?”
沈疏禾像是被烫到一样,慌忙转身要将卡递进去。
“等等。”陈青的声音再次响起,她不知何时已走到了沈疏禾身边,从自己的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个看起来同样崭新的钱包,“预存多少?我先帮你垫上。”
“不用不用,医药费我自己能够补上的。”沈疏禾似乎有些慌乱的解释,声音因为急切而拔高了一些,引得旁边排队的人侧目。她感到脸上一阵发烫,不仅仅是尴尬,更是一种不愿在对方面前暴露太多窘迫的倔强。
陈青拿着钱包的手顿了顿,没有强行继续,而是看着她的眼睛,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我知道你能。但应急的时候,有人搭把手会轻松一点。”她的目光里没有施舍的意味,只有一种纯粹的、基于理性的解决方案,“就当是同学之间周转一下,你方便的时候再还我。”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再次敲玻璃,这次的力度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后面的还办不办了?要商量去旁边商量!”
沈疏禾被这催促弄得更加手足无措。现实的紧迫感压过了她那点脆弱的自尊心。她看了一眼陈青,对方的眼神冷静而坦诚,仿佛这真的只是一次简单的“周转”。
“……五千。”她几乎是嗫嚅着报出数字,声音轻得像蚊子哼。
陈青没有任何犹豫,利落地抽出银行卡,递进窗口,语气清晰:“麻烦,存五千,病房号是……”她看向沈疏禾。
沈疏禾赶忙报上父亲病房号。流程很快办完,机器吐出缴费凭证。陈青将凭证和银行卡一起接过,自然地递到沈疏禾手里。
指尖再次短暂相触。沈疏禾像过电一样迅速收回手,紧紧攥着那几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纸。
“谢谢……”她低着头,感觉这两个字苍白无比,“我……我尽快还你。”
“不急。”陈青的回答依旧简短,她看了看手表,似乎接下来还有安排,但又停顿了一下,重新看向沈疏禾,“叔叔……是什么病?严重吗?”
“肺炎,引起的并发症,需要住院观察一阵。”沈疏禾老实地回答,在这种时候能有人平静地询问,让她莫名感到一丝安慰。
陈青点了点头,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在哪一科?几号病房?”她又问。
沈疏禾有些疑惑,但还是如实告知。
“好,我知道了。”陈青记下信息,然后从大衣内侧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了过来,“这是我的联系方式。如果……我是说如果,这边需要帮忙而你又找不到人,可以试着打给我。我最近项目就在这附近的科技园,过来很方便。”
沈疏禾接过那张素雅的名片,上面印着“建筑设计研究院”、“陈青”、“助理工程师”的字样和一串电话号码。建筑设计。原来她最终走上了这条路,将当年的图纸和竞赛,变成了安身立命的职业。
“谢谢。”沈疏禾再次道谢,这一次,多了几分真实的感激。不仅仅为钱,更为这份在她孤立无援时递过来的、恰到好处的善意。
“那我先走了,还有点事。”陈青指了指医院大门的方向,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语气比刚才放软了一些,“照顾好自己。”
说完,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步伐依旧干脆利落,就像高中时那个抱着图纸赶往实验室的背影一样,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沈疏禾站在原地,看着那高挑清瘦的背影消失在医院旋转门的人流中,如同水滴汇入河流,顷刻间不见踪影。
几分钟前的插曲没有留下太多实感。指尖还捏着那几张轻飘飘的缴费凭证,现实的重压清晰地透过纸张传回指尖。方才短暂的接触像一段运行错误的代码,被系统迅速隔离,主程序依旧在沉重的负荷下艰难运转。
她低头瞥了一眼那张素雅的名片。陈青。助理工程师。一个念头冰冷地浮现:欠款五千,需尽快归还。
窗口里的工作人员再次敲响玻璃,催促声里带着日复一日的麻木和不耐烦。
沈疏禾像是被从短暂的待机状态中唤醒,深吸了一口弥漫着消毒水和焦虑空气,将名片和缴费凭证一并塞进大衣口袋,动作略显机械。随后转身,朝着住院部的电梯走去。
脚步并未因问题暂时解决而变得轻快,反而因背上一笔需要尽快清偿的债务而更显滞重。脑海里自动开始核算本月工资发放日期、扣除房租水电后的余额,以及如何避开与戴婉仪可能发生的又一场无意义争执。
至于陈青。那个名字和那段模糊的青春插曲,被迅速归类于“过去”的档案库,与当前待处理的现实危机相比,不具备优先检索级。此刻所有的精力都必须用来应付名为“现在”的烂摊子,容不得多余的情感耗散。
电梯门缓缓关上,不锈钢门模糊地映出一张苍白而疲惫的脸。
一场突如其来的重逢,一笔雪中送炭的借款。在任何故事里都可能成为一个转折点。但在沈疏禾这里,它仅仅意味着父亲的医药费得到了暂时解决,以及她的负债表上新增了一个名字和一笔需要尽快处理的数额。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不断跳动,将她带回充满药水气味和微弱呻吟的病房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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