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集训的生活,像一罐被搁置在角落里的钛白颜料,表面逐渐结上一层干涸的硬壳,内里却仍是粘稠而停滞的。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正常的流速,被切割成无数个重复的单元:削铅笔的沙沙声、画板与画架轻微的碰撞声、老师时而响起时而远去的点评声,还有空气中永恒弥漫的松节油与炭笔混合的、略带辛辣的气味。
画室由旧厂房的仓库改造,挑高惊人,巨大的玻璃窗蒙着经年累月的灰尘,阳光费力地穿透进来,在布满颜料的木地板上投下昏沉的光斑。沈疏禾总是选择最靠角落的位置,那里有一根粗大的、漆皮剥落的承重柱,能帮她挡掉一些不必要的视线。她需要这种物理上的遮蔽,仿佛也能借此隔绝开那个总是搬家的、令人不安的原生家庭,以及那个有着陈青的、让她心思烦乱的校园。
然而,另一种更为炽热的“关注”,很快像一束强光,蛮横地打入了她精心维护的角落。
代婉仪——那时她还叫这个名字——像一颗闯入静水池塘的石子,不,更像是一块陨石,带着不容忽视的能量和动静,砸在了沈疏禾的世界里。
她来自另一个省份,性格明艳外放,据说家里颇有些财力,支持她一切“艺术追求”。她总是穿着沾染了斑斓色彩的宽大工装裤,头发随意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颊边,看人时眼神直接,带着一种混合了天真和傲慢的审视。
她的追求方式,带有一种戏剧化的、不顾他人感受的强烈自我色彩。
那天清晨,沈疏禾正对着石膏像拉最后几根长线条,一只涂着宝蓝色指甲油的手突然闯入视线,“啪”一声将一盒还烫手的牛奶和一只菠萝包放在她的画架台上。
“吃了。”代婉仪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不容置疑,“我看你昨天晚饭就没吃多少。”
沈疏禾吓了一跳,炭笔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她抬起头,对上代婉仪亮得惊人的眼睛,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谢谢,我…吃过早饭了。”她小声说,声音淹没在画室的嘈杂里。
代婉仪仿佛没听见,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的拒绝。她凑近了些,几乎贴着沈疏禾的耳朵,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撒谎。我注意你三天了。你胃不好,别硬撑。”说完,她用手指极其快速地蹭了一下沈疏禾的鼻尖,那里大概沾上了炭灰。“小花猫。”她笑起来,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然后不等沈疏禾反应,就像一阵风似的刮回了自己的画板前。
沈疏禾僵在原地,耳根不受控制地发烫。那盒牛奶像个烫手山芋,散发着过于浓郁的甜香,让她无所适从。她最终没有碰它,任由它慢慢变冷,最后被来巡查的老师皱着眉收走。
但这只是开始。
代婉仪的“攻势”层出不穷。她会在她忘我画画时,突然出现在她身后,下巴几乎搁在她肩膀上,用一种赞叹般的语气说:“疏禾,你这块灰色调得真高级,教教我?”她的靠近总是带着松节油和一种甜腻的果香,让沈疏禾后背绷紧,无所适从。
她会在她深夜加班画速写时,踹开教室门,手里拎着两罐冰啤酒,丝毫不顾还有其他几个也在熬夜的同学,“啪”一声拉开拉环,塞一罐到她手里:“别画了,陪我看星星去!”然后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跑到空旷的、夜风呼啸的厂区天台,指着被城市光污染映得发红的夜空,大声说着未来要去纽约、要去巴黎办展的梦想。沈疏禾握着那罐冰凉的啤酒,缩在角落,看着代婉仪在风中张开手臂、仿佛要拥抱整个世界的背影,觉得她像一团燃烧的火,美丽,却灼人。
“疏禾,你怎么总是不笑?”
“疏禾,你别老一个人待着,多没劲。”
“疏禾,跟我在一起吧,我能让你变得开心起来,真的。”
代婉仪的声音总是那么自信,那么笃定,仿佛她的喜欢是一件沈疏禾理应接受并且感恩的礼物。她的世界似乎没有“拒绝”这个词,沈疏禾的每一次皱眉、每一次躲闪,似乎都被她解读成了“害羞”和“欲拒还迎”。
沈疏禾的沉默,并非全无动摇。在一个被复杂的长期作业折磨得几乎想要放弃的深夜,画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对着怎么调整都不对劲的画面,感到一阵阵绝望的虚弱。
代婉仪就是在那时,端着一碗泡面,再次踹门而入。 “我就知道你还在。”她把泡面放在沈疏禾旁边,自己拉过旁边的高脚凳坐下,哧溜哧溜地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指着沈疏禾的画,“这儿,明暗交界线再强调一点点,就一点点,敢不敢?”
她说着,甚至拿过沈疏禾的画笔,蘸了浓黑的颜料,极其精准地在那个关键位置添了一笔。画面奇迹般地稳住了。在那一刻,在那弥漫着廉价泡面调料包气味的、万籁俱寂的深夜画室里,代婉仪那种不管不顾的炽热和偶尔流露出的、与她外表极不相称的专业敏锐,确实像一道强光,短暂地照亮了沈疏禾灰扑扑的、充满自我怀疑的世界。那是一种粗粝的、带着压迫感的温暖。
但那光芒太刺眼,太具有侵略性,照得她无所遁形,反而让她更想缩回自己的壳里。她内心深处,始终横亘着另一个人的影子。一个更安静、更遥远、与她同样沉默,却能在沉默中让她感到某种奇妙共鸣和慰藉的影子。
那个影子拿着复杂的机械图纸,眼神冷静,目标明确,存在于一个她完全陌生却无比向往的、秩序井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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