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折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周末。大多数同学结伴进城去了，沈疏禾独自留在空荡荡的大画室里，修改一幅总是被老师否定的色彩作业。
画面上那块关键的蓝色，她调了无数次，不是脏了就是灰了，始终找不到老师说的“高级灰”的感觉。窗外的雨声震耳欲聋，砸在铁皮屋顶上，像无数面鼓在敲。她的心情也如同这天气一样，阴沉泥泞。
突然，画室的门被“哐当”一声撞开。代婉仪像一只落汤鸡似的冲了进来，雨水从她的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她脚下汇成一小滩水渍。她却浑不在意，脸上洋溢着极度兴奋的光彩，手里高高举着两张被小心保护着的、似乎是什么门票的纸片。
“疏禾！别画了！看我搞到了什么！”她几乎是扑到沈疏禾的画架前，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隔壁市双年展的门票！最后两张！我现在就叫车，我们马上出发，还赶得上最后一班回来的高铁！”
沈疏禾被她的动静惊得笔都掉了。她看着窗外模糊的、被雨水冲刷的世界，下意识地摇头，胃里因为焦虑和突如其来的打扰而一阵抽搐。“不去了，雨太大了。而且我的画……” “画什么时候都能改！这展览错过就没了！那可是Anselm Kiefer的巡回展！”代婉仪抓住她的手腕，她的手心因为雨水而冰凉，力道却很大，“走吧！你需要刺激！你需要离开这个鬼地方透透气！”
“我真的不想去！”沈疏禾用力想挣脱，语气里带上了罕见的烦躁和强硬。
拉扯间，沈疏禾放在画架旁的旧帆布包被代婉仪的腿绊倒，“哗啦”一声，里面的东西散落一地。铅笔、橡皮、小刀、几管挤得歪歪扭扭的颜料……还有一本边角已经磨损的速写本。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代婉仪连声道歉，立刻蹲下去手忙脚乱地帮她捡。沈疏禾也慌忙蹲下，心跳得厉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
就在她的手指快要碰到那本速写本时，代婉仪的动作忽然停住了。她的手指捏着从速写本扉页里滑出的一样东西，那不是画。 ——那是一张被反复对折、边缘已经磨损起毛的、显然经常被拿出来的纸张。
那是一张 “全国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一等奖的获奖证书复印件。获奖者姓名栏，激光打印的黑色宋体字，清晰地印着两个字：陈青 。
项目名称是某种听起来就很高深的机械结构设计。
而在证书下方大片的空白处，有人用极其轻微的、几乎看不清的HB铅笔笔触，反复地、无意识地描摹着那个设计里的一个齿轮耦合结构的局部细节。线条犹豫而笨拙，一遍又一遍，仿佛描摹者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去理解一个她完全陌生的领域，去靠近一个她无法触及的人。
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疯狂地敲打着整个世界。代婉仪脸上的笑容和兴奋，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殆尽。
她慢慢地、几乎是逐字地看完了那份证书上的信息，然后抬起头，目光从那张纸移到沈疏禾骤然变得惨白的脸上。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随后是一种被狠狠欺骗和羞辱了的尖锐刺痛，最后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几乎是愤怒的了然。
她慢慢地站起身，两根手指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像是捏着什么脏东西，把它扔回沈疏禾面前。湿漉漉的头发贴在她苍白的两颊，让她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狼狈，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尖锐。 “怪不得。” 代婉仪扯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毫无笑意的、扭曲的弧度，声音轻得像耳语，却比窗外的暴雨更清晰地砸进沈疏禾的耳朵里。
“原来你心里装着个‘科学家’啊。” 她顿了顿，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沈疏禾全身，带着一种混合了鄙夷和巨大失望的复杂情绪。 “沈疏禾，你真没劲。” 她说完，没再看沈疏禾一眼，也没捡那两张掉在地上、很快被门缝渗进的雨水浸湿的门票，转身猛地拉开门，一头冲回了铺天盖地的雨幕之中，消失不见了。
沈疏禾没有去追，也没有去捡那票。她只是跪坐在冰冷粘腻的水泥地上，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捡起那张复印件，用袖子无比轻柔地、一遍遍地擦拭着上面沾染的灰尘和水渍，仿佛那是极易破碎的珍宝。
然后，她将它重新对折好，动作缓慢而郑重，最后塞回速写本最深的、几乎从不翻动的夹层里，用力按了按。
像一个埋藏最深的、羞于见光的秘密，被粗暴地掘出，暴露在刺眼的灯光下，又被她仓皇而绝望地重新掩埋。
那天之后，代婉仪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她不再给沈疏禾带早餐，不再拉她去看星星，甚至不再主动跟她说话。但她看沈疏禾的眼神彻底变了，不再是那种充满兴趣和征服欲的炽热，而是一种冰冷的、不甘心的、带着强烈探究和某种势在必得的锐利。她仿佛将沈疏禾彻底划入了她的“领地”范围，即使暂时搁置，也绝不允许他人染指。
而关于陈青，这几乎是沈疏禾高中时期最深藏的秘密。那张证书，是她偶然在学校公告栏看到获奖名单后，鬼使神差地去教务处求老师复印来的。
上面那些笨拙的、反复描摹的笔迹，是她无数次在夜深人静、被迷茫和孤独吞噬时，试图理解那个她完全陌生的、由理性和逻辑构成的世界的徒劳努力，是她对抗自身动荡青春的一个虚无缥缈的精神寄托。
她从未想过要做什么，甚至不期待再有什么交集。她只是需要那么一个遥远而优秀的存在，告诉自己世界还有另一种活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