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次引从偏房出来时,正撞上庭院里的这一幕,失落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脚步生风,转身向回廊的另一端走去。
“哎,橘次引!”源赖光匆忙叮嘱了莲觉两句,气喘吁吁地追上去,“走那么快干嘛,等等我。”
莲觉望着两个人远去的背影,不悦地轻哼了一声。
这位细皮嫩肉、清淡文雅的年轻公子,无论气质还是装束,看起来都超凡脱俗,为什么会跟一个皮糙肉厚、孔武有力的武者相熟呢。素来敏锐的直觉告诉他,两个人关系非同一般。
“聊得怎么样?”赶到墙边的一片小竹林,无路可走时,源赖光终于搭上了话。
橘次引摇了摇头,低下头自顾自摆弄竹叶。
“橘敏盛竟然这么坚决,之前倒是小瞧他了。远流一年半载,说不定人会变得更成熟。你说是不是?”橘次引兴致不高,源赖光以为他忧心过度,缓释道,“或许过两天他想通了,又会改变主意呢。”
“他不会改变主意了。”橘次引手指摩挲上粗犷青黄的竹节,很奇怪,竹子空心,却给人一种坚韧感。
“我想帮他。”
“嗯。”
“你不反对?”
“他毕竟是你的兄长,骨肉连心,不管旁人如何说,你也不会置之不理。”源赖光一只手扶上他的左肩,“我反对,难道你就不做了吗?还是说,你希望我反对?”
橘次引左肩一沉,对上源赖光玩味的眼神,讶异于对方看穿了自己内心的犹豫和矛盾。
橘敏盛曾对他做出那种过分的事,他完全有理由不帮忙。抛开道德良心,他更难以释怀的是橘敏盛前所未有的“痴”,为了一份情无视世俗规则,连自己渴望已久的前途也不管不顾了。不得不说,这给他带来了极大震撼。
自己会为了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吗?到底什么是爱?刚才在庭院里看到那个小沙弥依偎在源赖光身上,为什么会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无论你选择怎么做,我都站在你这边。”
话说着,一滴雨从天空逃逸,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橘次引的左颊,像一颗晶莹剔透的宝石。冰凉的触感击中心跳,未等他反应,源赖光抬起手臂,用拇指轻轻帮他拭去了水痕。
橘次引细密的睫毛蝶翅般颤动了一下,墨玉一样的瞳仁里倒映着眼前人的影子。
源赖光看出了神,一时间手臂悬在空中不知往何处去。
若不是凉风骤起,竹叶簌簌,密集的雨点沉落下来,他还不知道如何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举动。
“下雨了。”
一只手握上橘次引的衣袖,径直奔向附近的亭子。
池塘随着雨水漫过雀跃起来,此起彼伏的蛙声愈加热烈,太阳完全褪去了白日的光泽。
雨幕连天,一时半刻是停不下来了。
水汽氤氲,橘次引沾了雨的面容更如清水出芙蓉一般俏丽,源赖光盯着他朱色润泽的嘴唇,幽幽咽了咽口水。
“橘敏盛一直拒绝道歉,你打算如何帮他?”
橘次引长吸一口清冽的空气,掏出绢帕擦去额角的水珠。
“并非全无破解之法。若能证明,他当日是出于防卫伤人,事情或许会有转圜。”
“防卫伤人向来边界模糊,拿来脱罪倒能省去不少麻烦。”
“我是不想放过任何可能性。你这么说,好像我要帮他打通关系、伪造证词一样。”
“我可没那个意思。只是觉得,你比他更适合当哥哥。”
橘次引笑笑,手扶上栏杆,望向雨幕,“世上不存在怎么做一个好哥哥的成规。你寻找那少年也好,他为游女失魂落魄也罢,都是因为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故人的影子。情债难还,这是我和他必须要解开的结。”
“再说,他的事也是橘家的事。父亲公务繁忙,我不想他再为了这种事情劳心伤神。”
“橘次引,我总算知道父亲和师父为什么喜欢你了。”源赖光托起下巴,一副幡然醒悟的样子:“不让他们烦心,还能替他们解忧于未然,试问哪个父辈会不喜欢。”
“夸奖与调侃,我还是分得清的。”橘次引扬起眉毛斜睨了他一眼。
源赖光被窥到了言外之意,清清嗓子,正经起来:“如此面面俱到,不觉得辛苦吗?”
“习惯就好。”橘次引云淡风轻地说了一句,“倒是你,从静元寺回来,好像想通了什么,没有以前那么急切了。”
“等待,也是做事的一种方式,不是么。”
橘次引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不由得想笑。旁人听了,很难不误认为这是不想做事的托辞,但从源赖光嘴里讲出来,还是有七分可信的。
“那个小沙弥是你从静元寺带回来的?”
“嗯,静元寺目睹妖兽袭击的僧侣只留下他一个活口。他受了重伤,我带他回来修养。”
“他被野兽咬了?”
橘次引不经意地问,源赖光却没法淡定如一地回答。他之前怀疑的重点基本全放在了御守上,想着只要对方再次使用御守施术,必定会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倘若对方受伤是别的什么原因呢。
“看来是的。”
源赖光目光闪烁,心上已有了计较,“橘次引,雨下不停,今晚就留宿在这里吧。明日不是还要和叔父商讨目击者名册和证词的事?”
橘次引点点头:“正有此意。”
当夜,雨声渐稀,乌云闭月,不透天光。时辰还早,黑色已吞噬了一切。
源赖光没有什么休息的心思,手下上报的莲觉行踪并无异常,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拿出之前画的莲花纹端详了片刻,他决定亲自去找莲觉问清楚。
莲觉屋里的烛火幽幽亮着,走近时,隐约能听到细碎的说话声。
兴许是感知到了屋外的动静,声音戛然而止。
源赖光站在门口,若无其事地叩了两下门。莲觉的脑袋从门缝里冒出来,眼珠滴溜溜向上一转,看清来者,顿时咧嘴笑起来,一闪身把他让进屋里来。
屋里侧身立着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子,正在收拾药箱,见他进来,稍稍行了礼。
“源公子,这是帮我疗伤的阿青姐姐。她医术可好了。咱们回京城那天,在罗城门前遇到的漂亮姐姐就是她呢。”没等源赖光开口,莲觉先行介绍起来。
阿青警惕地瞟了莲觉一眼,复又垂下眼睛。
“多谢阿青姑娘,这些日子麻烦你了。”源赖光说完,目光移到莲觉用麻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腰腹,“你的伤……”
“哦,阴雨天伤口隐隐作痛,阿青姐姐过来帮我看看。”
“撕咬伤处理不当容易感染,之前被妖兽攻击之后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确实需要随时注意。”
……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伤情,阿青在一旁沉默地听着,攥着药箱的手指越来越紧张。
阿青,不,应该说是晴雪,乔装来到卫门府,本是为了打探山丸的消息。听说山丸和妖怪混在一起,伤了府内很多兵士,她便打算暂时留下来,用在锻造屋积累的一些医术弥补儿子造下的罪孽。同时,自己也能有一处安身之所。
而此刻,她越来越怀疑留在这里是否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若是没有目睹路人手里的悬赏告示,没有认出告示上的面具,她应该已经从镇守府逃回了築前。可是,面具是山丸十岁生日那年,她手把手教他绘制的,那些纹路天底下不会有其他人画得出来。
她和井太郎已经太久没回家了。山丸一定是出来找他们,才遭遇了不测。没有了山丸和井太郎,她一个人回到築前有什么意义呢?
晴雪几乎没有犹豫,转头朝着京都方向折返去。
在京都附近,她陷入了镇守府的埋伏,遭到剑术高手截杀,右腿受了重伤,仓皇躲到了右京一所废弃的神社,边食野果子边养伤。
一连几日,她都处于极端心悸的状态,不仅是担心仇家寻上门来,找到自己,更折磨人的是半梦半醒状态下不断袭来的噩梦,模糊了幻觉和现实的边界。
她梦到一家三口欢聚在一起,梦到自己孤身一人在漫长的旅途中跋涉,梦到利刃的寒光距离命脉只有咫尺之遥。她看见山丸站在山林的尽头大声呼唤自己,自己似乎被什么困住了手脚,不管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更骇人得是,她原本平滑的皮肤开始长出茂密的毛发,尖利如钩的指甲从手指膨胀而出,突兀的犄角冲破了坚硬的头骨……
有人在隐秘处喝了一声:“妖怪,去死吧!”
她一瞬间从幻梦中惊醒过来,淋了一身冷汗。除了疼痛无力的右腿,一切还是原来的模样。
神龛外边传来打斗的声音,她没想到右京这么偏僻的地方也会有人闯进来,躲在破烂的帷幕后屏气凝神,瑟瑟发抖。
闯入者不像是追杀她的武士,倒像是因分赃不均而内讧的盗匪。趁两人酣战之时,晴雪偷偷跑出了神社。
远处的火光正将整片林子映得通红。
她脚下踉踉跄跄,一颗心跳得极快,直觉告诉她那片火光和山丸有关。等她摸索到附近时,入眼的只剩一片狼藉的废墟。
晴雪环顾了一周,拉住一位士兵,问清了这场大火的原委,心下唯余无尽的茫然。她游荡在街上,走进一家空荡荡的医馆,为自己上了药,换下脏兮兮、带血的衣衫,又找了一些粮食果腹。现在绝不是放弃的时候,就算死,她也要找到山丸。
因缘际会,她治好了源满季的伤,在犹豫要不要离开之时,又遇到了莲觉。
莲觉与山丸年龄相仿,令她生发出了许多怜悯之心。可她随即发现,这孩子瘦弱的外表之下掩藏着诸多恶意,可以说,和山丸强大力量之下的善良截然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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