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面,莲觉毫不羞怯地向她展示了腹部的伤口,一道横亘的、深入内脏的刀口。一双纯真又狡黠的大眼睛直视着她,如同那日在罗城门前一样放肆、阴翳。
寻常人受了这么严重的伤,不立即死亡,也挨不住太多时辰。
他就是故意要让她惊疑、恐惧、不知所措,而他确实做到了。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却知道你是谁。”莲觉笑语盈盈地昂起眉眼,“有的人,骗人久了连自己都骗过了。”
“你认识我?”
“当然认识。我们不仅认识,还很熟悉。”莲觉凑近她,双手如毒蛇般钳上她的脖颈,用力收紧,“没想到,你还活得好好的。只是,怎么能连我也忘了呢?”
晴雪失去了呼吸,拼命挣扎,再次走到濒死的临界点。纷乱中,她曾经以为是幻觉的身体变化统统复刻在眼前。
莲觉被她锋利的爪子在手臂上抓出几道深嵌的血痕,不怒反笑,松开手指,伸出舌头在伤口上舔了一口。
“哼,求生本能是最诚实的。你失去了记忆,身体却还记得保护你。不像我,空有记忆,找到一副舒服的皮囊都困难重重。上天就是这么喜欢开玩笑。”
“你……你究竟是谁?”晴雪抑制不住地发抖,心中一团乱麻。
记忆中,她一直生活在锻造屋,在去摄津之前几乎没有出过築前,不可能结识这个小沙弥。她无法接受自己成为一只怪物,可现实不容她反驳。她更无法接受的是,山丸从小到大所承受痛苦的源头其实是自己。至于自己的丈夫井太郎,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呢,为什么选择闭口不言,她不敢再多想。
“你会知道我是谁的。”莲觉指指自己的小腹,“你帮我保守秘密,我也帮你保守秘密。否则,我敢保证,你的下场会和挂在罗城门上的那群蠢猪一样。”
“阿青姑娘……阿青姑娘!”
朦胧中有人喊她的名字。
晴雪猛地抬起头,目光从涣散中重新聚焦。
“我和橘公子明日去看望藤原保辅,姑娘可否一同前去?”源赖光将她的慌张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又重复了一遍。
“阿青姐姐,一起去吧。”莲觉拉了拉她的衣角,“源大人正为这件事头疼,你不是答应他要帮忙吗。”
晴雪悚然地后退了一步,今晚她来找莲觉,根本不是为了换药疗伤,是为了询问自己的身份和过去,搞清楚一切发生的缘由。这段日子,她噩梦频频,甚至梦到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化形,被人们喊打喊杀,剥皮削骨。当已经确定的过去不再确定,熟悉的自己变得全然陌生,没有人不会崩溃彷徨。
她讳莫如深地看了一眼源赖光,如果这位公子知道自己从静元寺救回来的是一个恶魔,一定会后悔莫及吧。从良心出发,她当然应该告诉对方实情,但理性告诉她,现在不是开口的时候。
“姑娘若不……”
“我跟你们一起去。”晴雪深呼了一口气,稳定心神,“上次跟源大人过去,因为有其他几位医师在场,只是简单询问了情况,这次正好可以仔细检查一下他的伤势。”
源赖光笑笑,“好。”
沿着西洞院大路从北向南,左转进四条坊门小路,不远就能看见一座颇为精致的老宅。宅子不算高大宏伟,也称不上典雅朴素,透着祖荫家宅的中规中矩。庭院里的老树新花欣欣向荣,从围墙斜溢旁出,一副繁盛之状。
源赖光等一行人下了车马,正见几位僧人出门与家司拜别。
遭遇重病不愈之厄时,贵族习惯延请寺院高僧为患病者做法事祈福,以消灾延寿、净化业障。看来藤原致忠也不例外。
“那不是东寺的慧端法师么。他怎么也来了。”源赖光在橘次引耳边嘀咕了一句。
橘次引目光全然停在僧人手中的金刚铃杵和招魂幡上,没有吭声。
他走上前去,毕恭毕敬地合掌行了佛礼,源赖光跟着照做。晴雪默默站在二人身后。
慧端回了礼,依旧和那日一样慈眉善目、气定神闲,源赖光怀疑这张脸为什么能每日都保持着同一个面相,真就像从佛画上走下来的。
“法师,藤原保辅现下情况如何?”
“妖孽死而灾祸至,人痾现而天罚降。请施主多保重。”慧端目光深邃,炯炯有神,如叮嘱又如感叹般吟诵了一句。
天罚……橘次引回过神来,欲问其深意,僧侣们已扬长而去。
家司躬身将一行人引至庭院东侧的居室,未入门便有浓重的药草气味涌出来,刺人鼻息。藤原保辅躺在厚厚的帷帐之后,盖着一层薄被,面色苍白,一动不动,呼吸声浅的几近于无。
藤原保辅与橘敏盛年纪相近,一张脸棱角分明,右眼角有一道明显的疤痕,两只眼睛紧紧闭着,曾经顽劣纨绔的痕迹消失一空。
若无药可救,他将在床帏的方寸之地一直躺到死亡。
碎片切开的口子在左侧腹,约两寸许,已经变成了浅褐色,长出了新的肉芽。伤口确如橘敏盛所描述的,是锋利的碎片划出的豁口。从伤口的长度和深度看,并不是致命伤,不会让人长时间失去意识。
“怎么跟之前不太一样。”晴雪疑惑道。
“哪里不一样?”源赖光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没看出什么异常。
“嗯,上次其他医师治疗时,我在旁围观,记得他是比较精瘦的人,平躺之后,腹部会有些凹陷。可是现在,整个腰腹似乎膨胀了一圈。如果没有前后比较,常人很难发现。”晴雪说着,伸手在对方脐上一寸处按压了下去。
“会不会是伤口感染引起的?”源赖光随口道。
“不像。伤口周围没有红肿起脓。”晴雪摇了摇头,眉间微蹙,“奇怪……这些红斑又是从哪里来的?”
橘次引凑近一看,空无一物的伤口旁边竟然多了几颗猩红色的圆点,如同嵌入在皮肤里似的。
“它们好像在动。”晴雪将手指换了一个位置,斑点仿佛有了生命,从指尖按压处逃逸了出去。
“这……这些是什么东西?”橘次引吃惊道。
“剖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源赖光抽出短刀。
他本是开玩笑,一旁的家司却当真了。
“你们想干什么?!没有大人的允许,谁都不能擅自施治,公子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他这种情况,还能重到哪里去?”源赖光哑然失笑。
“老人家,这些斑点很可能是让他一直昏迷不醒的原因。开刀再缝合,不会有更坏的影响。”晴雪解释道。
“那也不行!”家司脾气执拗,展开双臂挡到保辅身前,口气强硬起来,“大人说了,放你们进来看望,是看在大纳言殿的面子上。你们休想再伤害大公子!”
“藤原大人若真的有心治好自己的长子,应该不会错过任何可能的机会才是。除非……”橘次引顿了一下,“他并不这么想。”
“你……你……你胡说,哪有父亲不想救儿子的。”家司结巴道。
“你不是他,你怎么知道他想不想救。”橘次引逼近家司,质问道:“刚才那几个僧人明明是来超度亡魂的,藤原保辅还没有死,做这种法事是什么意思。”
家司瘪瘪嘴,双目鼓鼓地瞪着橘次引,眼珠子快掉下来了,也没反驳出一句话。
“我们家大人的诉求想必你们已经很清楚了。要是真为了大公子好,就让橘大公子本人及早来道歉。”家司长叹了一口气,开始逐客,“大公子需要静养,如果没有其他事,就请回吧。”
几个人回到检非违使厅时,源满季也正在长吁短叹。
细问之下才知道,原来是目前寻到的几个当日的目击者都不愿意为橘敏盛做证,即使有人承认看到了藤原保辅将橘敏盛死死压在了地上,无法反抗。一来他们大多与保辅私交甚密,不至于放弃朋友去帮别人,二来,也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在劝学院读书,接受的是藤原氏的资助和教导,不想站在藤原氏的对立面,一旦出来做证,未来的学业考核和仕途堪忧。
防卫伤人这一条路可以说成了死胡同。
“一方想要道歉,一方坚决不道歉,让两个作恶多端的人互相制裁、牵制,难道这就是和尚说的‘天罚’?”
源赖光讲完在藤原家的遭遇,偷偷瞥了一眼橘次引脸色,下了结论,“我看,还是让橘敏盛自己做选择吧。有人愿意四处奔走,人家却未必领情。”
橘次引自回来的路上便陷入了沉思,防卫伤人和并不致命的伤口让他确信此事存在蹊跷,似乎有人故意设计了这样的僵局,引橘敏盛和藤原保辅进入陷阱,让藤原氏和橘氏的矛盾从深渊浮上水面。
当然,这也只是他的猜测而已。明箭易躲,暗箭难防,若果真如此,事情将比现在复杂百倍。他宁愿只是橘敏盛的一时冲动。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可能坐视不管了。
别说是橘敏盛,即使是不相干的人,也不应该承担不属于自己的罪名。
他想寻求一个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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