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面具

人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裴南泽今日总算是设身处地体会了一遍。

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术师的好处了,别人若是当面戳穿,必然会羞涩欲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可裴南泽不,他像是不知尴尬为何物,神情淡淡勾起发丝绕上指尖,斜睨去一眼,“谁问你这个了。”

要让他承认这混账事是自己搞出来的绝无可能。

裴南泽冷哼道:“我还什么都没问,你答的倒是利落。”

问题也要从别人身上找错处,总不能光他一个人局促。

“怎么?就这么想找人陪啊?”

小倌垂头不语。

裴南泽下一句质问还没想好,江知眠便叹了声气,温声道:“他不过是恼羞成怒了,不必理会。”

“想来离了话本,也说不出什么令人咋舌的话语。”江知眠:“只能黑着脸欺凌他人。”

“……”

裴南泽将发丝向后甩去,侧身看他,“江大人笑脸拆台真是令我意外啊。我还以为……”

江知眠扫来一眼,“你正经些。”

裴南泽悻悻闭上嘴不再出声。

世界安静下来。

茶水撞杯泠泠作响,江知眠推杯递到裴南泽,想了想,问道:“这房间原主你可熟识?”

小倌对着门框点起头。

“……”托裴二的福,江尚书还是第一次见问话是背对回话的,索性他也不在乎那些条条框框的规矩,继续道:“可否同我们说说?”

“珺哥儿两个多月前突然离开楼内,鸨母说这房间空着不准别人进来。”小倌道:“他是我们楼里最丑的倌儿。”

裴南泽放下杯盏,转头看向那小倌,“你转过来。”

小倌脚跟磨着地板慢慢回身。

裴南泽支着头,上下细细打量他片刻,认真道:“有你丑吗?”

“啊?”小倌哑然抬头。

他在楼里见过各种人物,不是没有特殊情况,一些富商总爱调笑将各类美人相比较,他们也习惯了懂得如何应对。

可面前这人脸色阴沉,直勾勾盯着他看,不像是在评判美丑,反倒是在讽刺。

他在楼中姿色也算上乘,利钱也比别人要多得多,何时同那丑人一类被人评说?这简直是对他的羞辱。

一时间无名的愤怒交杂胸膛,却又迫于此人神色,只能隐忍不发。

江知眠静静抿了口茶,不说话。

茶水温润入喉,心底某处却滚烫得惊人。

若非熟悉裴南泽,这句话倒真的带着锋芒,伤人心寒,又暗含先前对小倌说话的不满,进而发泄。

可他知道并非如此。

楼中伶倌多貌美,美貌是他们拿来交易的筹码,所以在这小倌眼里,相貌丑陋便是一无是处,是可以拿来诋毁、否定的。

但裴南泽看来,对他人外貌评头论足的小倌反而荒谬,毕竟楼中伶倌诗词歌赋也照样不输他人。

裴南泽也不着急,手肘向后撑靠桌边,“你觉得你美吗?”

小倌一时拿不准他究竟什么意思,只得硬着头皮答:“……美。”

“美在对他人样貌评头论足而获得的矜骄吗?”裴南泽看着他轻笑道。

“我……”小倌结舌,读懂了他言外之意,羞涩地一声不吭。

裴南泽的确爱玩,话本……不提也罢。

可在正事上不会敷衍了事,能将裴氏一二脉掌控把持的又怎会是等闲之辈。

昨年边关失守,却在年冬前捷报频传,靠得不光是杀伐果断,更是对军队的调配井然有序。

这样杀伐与睿智集于一身的少年耀眼又夺目,怎能不令他心之向往?

江知眠扫了眼门边无措的小倌,“罢了。正事要紧。”

他说着去看裴南泽,正巧裴南泽歪头看过来,嘴角噙着笑意,眸色明亮。

他就这么猝不及防望进了恣意的眼眸中,这一望撞碎了虚张声势的冰层。

另一边小倌说起了珺哥儿,“他算是楼中最小的伶人,好像才十二三岁。虽说也同我们姊妹一起上教习课,却从不和我们说话,这间房是鸨母单独给他的,没人愿意靠近。”

裴南泽莫名冲江知眠眨眨眼,转头去听小倌的话,这小倌不知在楼中待了多久,声音满是娇嗔感,怎么也静不下心去听。

反而满脑子都是刚才江知眠望向他茫然怔愣的表情,温和的烛火倾斜打在他侧脸,黑色碎发遮散落眼前,总是带笑却暗含疏离感的眸子微微睁大,扬起头稍显乖巧盯着他看,倒是有几分……可爱?

裴南泽:“……?!”

这诡异的想法刚一闪过脑,就雷得他头皮发麻。其实幻鬼被擒住也算了解了,二脉不认账又能如何,他要的从来不是一锤定音的铁证,只要真相在他面前明晰,他有的是办法整治二脉。

那为什么又临阵反悔,跑来花楼查幻鬼死因啊?

撑在桌案边的手指无意识攥紧。

光线明灭暗淡,在他眼下照出一片阴影,深邃的眼眸不自觉瞥向江知眠,又在视线交汇处悄然错开。

“珺哥儿……没,没楼里姊妹长得好看,算是比较平常。”小倌磕绊说完,小心抬眼去看裴南泽,见他没什么表情才稳下心来继续道:“却也有许多富商巨贾来找他,不过不是因为吟诗作乐,都是让他扮丑。”

江知眠:“怎么说?”

小倌:“我也偶然一次经过雅阁才知道的,那些富商让他扮成傻子,以此来取乐。只有扮得越像逗得人开怀大笑才能在这鼓楼里生存下去。不过,除了这些富商,术师们似乎也会找他,每次来好多人具体做什么我也不清楚。”为了让自己的话更可信,他又补充道:“鸨母也见不到,都被拒在外面。”

裴南泽:“怎么扮的?”

“就一群人围着珺哥儿,他在地上爬……”他说着说着便没了声。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将人当作牲畜,装疯来寻乐,当真丧心病狂。

难怪是幻鬼。

为了生存扭曲自我,扮演非人,供人取乐。

久而久之,究竟自己是真疯,亦或是装疯,真真假假自己也分辨不清。

哪怕没疯也被逼疯了。

最终,面具长进了血肉,他再也分不清自己是真是假,从“扮疯”变成了“真疯”,死后化鬼为幻。

江知眠久久未语。

“自我接管裴氏以来,各大赌坊、酒楼亦或是花楼都下了条规定,”裴南泽突然道:“凡楼内众人若想离去,出了楼不再回来便是自由身,卖身契自动销毁,为什么不走?”

裴南泽不是不知道,在不明身份的人面前坦言自己是件多么愚蠢的事,可此刻他似乎做不来袖手旁观。

不废除花楼等去处,便是想给无家之人一个安身之所,楼中有教习场地,倘若想离开也不至于身无长处。

小倌猝然瞪大眼睛,抬起头不可置信看向裴南泽,原来他就是裴家家主,难怪鸨母对他毕恭毕敬,连从不让人靠近的房间任其进出,他愣在原地良久才回过神,扯着唇角淡淡道:“珺哥儿吗?我不知道。”

裴南泽皱眉看他:“那你呢?”

“……我。”小倌沉默了,他自小被卖到三坊鼓楼,跟着楼中姊妹学着如何讨好富商官员,有些姊妹情场风光,被富商看上,便嫁了人,也有些不甚怀孕以子嗣要挟,楼中此种事常有发生。他整日循规蹈矩跟在众人身后陪酒作乐,从来没想过要离开。

小倌坦白道:“我没想过。”

“……”裴南泽同江知眠对视一眼,略感无力,“给你个忠告,离开。”

小倌摇摇头。

“你宁愿在这吃人的地方待下去,也不愿自在活着?”裴南泽气笑了,“你在楼内赚得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何必在这受人指使?”

“……我不想离开。”

“……”

裴南泽懂了,规则一旦注定,便鲜少有打破的可能。

过惯了楼中锦衣加身的日子,见惯了各色富甲一方的贵人,怎会愿意归于平庸?

就像马儿,唯有奔腾在草原才知道风的自由,过惯了马厩里的日子,吃惯了饲料是不会再愿意回归草原了。

他们早已浸透了腐朽规则,溺于虚假繁荣而丧失追求真正自由的勇气。

“……随你。”裴南泽不再多劝。

知晓了珺哥儿的事在这鼓楼内还有命活吗?毕竟自他进牢不过几时便传出三坊鼓楼有个伶人坠楼身亡。

唯有出去他才救得下。

算了,因果轮回,他让夺倒转时间退了一天,过去已定未来怎么会被既定结局推翻?

裴南泽不爽地冲门外道:“听了这么久,不打算露个面吗?”

小倌闻言回头,只见打着团扇,头戴螺钗的老鸨缓缓出现在门外。

老鸨恭敬见礼,道:“家主。”

裴南泽挨着江知眠坐下,歪头含笑打量她片刻,忽而脸色骤冷,沉声道:“我在边关死战,保的不是你们这群酒池肉林枉顾人伦的贪欲之辈。”

“家主恕罪!”老鸨惊慌失色,脚下一软直挺挺地跪地。

“裴二,唯有釜底抽薪方可止灾。”江知眠抬手按在他肩上。

是啊,整治一个花楼还会有第二个,二脉……只有将二脉这颗毒瘤根除才能解决。

肩上的手轻柔却又存在感异常明显,丝丝缕缕的香气顺着搭在他肩上的指尖萦绕四周,平复了他突如其来的烦躁。裴南泽忍不住朝他身边又靠了靠,这才心满意足对老鸨吩咐道:“你现在去趟将军府,给我带句话,就说:明日清晨三坊鼓楼前有热闹瞧。”

老鸨刚要点头,又觉得这话有些奇怪,硬着头皮问道:“给,给家主您传话?”

可您现在不就坐在这吗?

“怎么,你没听明白?”

“没,没,听明白了。”老鸨领命忙不迭地退下。

小倌左看右看也跟着离开。

房间没了落石坠水般的争吵,渐复平静。

裴南泽回头看他,想了想道:“长夜漫漫,不如歇会儿?”

江知眠笑了。

“你还是少看些话本为好。”

裴南泽却突然想到什么,打断道:“你刚刚是不是叫我裴二了?”

“……没有,你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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