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随环顾四周，又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湿漉漉的。
脚下的月台由灰色的混凝土建筑，红黄两色的警戒线残旧不堪。月台下方两条铁轨笔直地伸向望不到尽头的远方。
他身后原本“学生办公室”的门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仿佛无限复制黏贴的铁轨和月台。
他向前走了几步，跳下月台，穿过铁轨，爬上对面的平台，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绿色指示牌，在夜雨中亮着璀璨的灯光——“出站口”。
这一切在正常人看来太过诡异，到处遮遮掩掩，又充满了刻意的暗示。
暮雨中，穿着破烂校服的少年站在“出站口”的灯牌前，在白绿两色灯光的映照下，少年黑发黑眼，脸色苍白，身材高瘦，阴郁而俊朗。
他看起来像一个孤独的仿生人，回眸最后看了一眼落雨的月台，嘴唇无声地动了几下，仿佛是在告别。
随后，洛随走进了“出站口”。
黑洞洞的入口，在穿过一截昏暗的、砂石地面的甬道后，很快到达了一片新的天地。
这里看上去像市郊的一隅，零零散散坐落着几座低矮的建筑，有几条迂回的小路穿梭在密密麻麻的黑树林里，极目远眺，能看到远处一片繁华的霓虹，但离得太远，显得很不真实。
洛随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没有任何异状，但自从走进月台，他觉得身体轻飘飘的，身上虽然落满了雨滴，却不觉得凉。
“或许因为刚刚复活，知觉还在复苏。”洛随想。
[您错了。]童音再次响起，它又开始凉凉地笑：[实际上，您还在加载中呢。]
洛随不喜欢这种笑声，厌烦地说道：“我不喜欢你的声音。”
童音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我可是您最忠诚的信徒，当然，作为最忠诚的信徒，我会对您言听计从，再见了，永远的。]
[再见了，永远的。再见了，永远的……]童声怪腔怪调地唱起了。
“闭嘴。”
[好吧，我走了……您以前明明很喜欢叹咏调的。]
洛随走到最近的一座建筑前——一家烟酒副食商店，一个体型敦实、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正在柜台后悠闲地摇着扇子，他的面前放着一大块汁水丰盈的西瓜，红彤彤的，十分诱人。
大叔笑嘻嘻地说：“买烟吗少年！”
洛随对烟不感兴趣，继续向前走。
前方不远处，还有一家正在营业的早餐店，但菜单上除了“馄饨”之外，所有菜品都被涂黑了。
“那为什么不直接叫馄饨店。”洛随心想。
他站在门口向里面看，忽然眼前一花，一个穿着黑色绸缎衣服的干瘦老太太直挺挺地站在了他面前。
“你怎么现在才来？”老太太质问道。
洛随不解：“什么？”
“你怎么现在才来！”老太太声音严厉，“大辉他们在录像厅等你好久了……你怎么剪头发了，你那个懦弱的发型呢？”
她的声音刺耳，但比起话语的内容，已经显得十分软糯。
洛随没有理会她的嘲讽，直接问道：“录像厅，在哪？”
老太太收起脸上鄙夷的神情，随手指了指前方，那里隐约能看到被一片高高低低的树枝遮掩住的红字招牌——“人亡田录像厅”。
“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洛随又问道。
老太太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勇敢一点，别再像上次一样吓尿裤子。”
洛随点头，他指了指自己，“所以，我以前来过这里？”
“当然，你们经常来这里给同学庆祝生日。”
“谢谢，”洛随道谢，又补充了一句，“你的馄饨店很干净。”
老太太微微一愣，但很快她的表情又变回不悦和古怪，仿佛刚刚那段情绪波折只是洛随的错觉。
他并不悉知这些细微的人类情绪——如果她是人类的话。
但什么人类会穿着寿衣一样的衣服呢？
雨越下越大，雨线笔直，恍如一根根另凌厉的玻璃纤维，在昏黄的暮色下，分辨不清颜色的黑树林还有一块鲜红的招牌——走进洛随才发现，原来这家录像厅并不叫“人亡田”，而叫“大芒果”。
院墙上布满青苔和躁乱的涂鸦，门口还放着两台老旧的投币摇摇车，一台是魔改版的小耳朵米老鼠，另一台是穿着紫色斗篷的小魔仙。
摇摇车的不远处是录像厅的保安亭，亮着一盏暖黄色的灯，隐约能看到一个背对着的人影，看衣服应该是保安。
洛随并没有去过录像厅，也没看过电影，不过他曾见过坍塌的录像厅，啼哭的声音整整持续了三天，那也是个昏黄的雨天？说实话他记不清了。
他推开录像厅的门，一瞬间，门内的欢声笑语全部倾泻出来，聚会产生的难闻的气味被他饱满地吸入鼻腔，他感觉自己像是被一条蟒蛇囫囵吞入腹中，周遭满是带毒的腥味和潮湿。
录像厅内十分昏暗，洛随刚踏入，就被脚下的酒瓶绊了个趔趄，立即引发了一阵哄笑。
有人热情地抓住他的手臂，把浑浊的热气和酒气倾吐到他的颈间，这些人不知喝了多少，让偌大的空间闻起来就像个发酵过度的酒窖。
洛随被人群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走向建筑的中心，就像被信徒献祭给邪神的羔羊。
他也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邪神”——那是一个长发及腰，穿着纯白色连衣裙的女孩。她的美像一阵温软的风拂过面庞，让人心情都变得晴朗起来。
女孩身前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生日蛋糕，雪白的奶油面上装点满赤红的樱桃，上面用巧克力酱写着“生日快乐”，女孩将黑发掖到耳后，微微俯下身，吹熄了室内唯一的光源——蛋糕上的十八根蜡烛。
蜡烛尽数熄灭后，一束粉红色的灯光骤然投向女孩，她宛如天生的公主，在聚光灯下露出幸福的笑容。
人群里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有人从后面推搡洛随，粗声粗气地叫嚷：“%#?，你不是喜欢小云姐吗？快去表白啊！”
奇怪的是，无论洛随如何仔细地去听，也无法听清别人是用什么名字称呼他，听起来好像一段乱码。
洛随越发觉得这个世界很有趣，比刚刚醒来时死气沉沉的那个世界要有趣得多。但那个世界也秘辛良多，比如说那不详的黑色笔迹，到底是谁画下的？
他不认识这个叫“小云姐”的女孩，更谈不上喜欢，所以他默默地退出热闹的中心，在昏暗中找到一个位置坐下，地板上扔着一大包各种各样的零食，他捡起一包薯片吃了起来。
“喂，你怎么还不向小云姐表白，你都喜欢她三年了谁不知道啊！”有人在他身旁坐下，环境昏黑看不清面目，但语气异常的笃定。
“就是就是，今天正好是她的生日，万一她心软答应了呢哈哈哈！”另一个声音帮腔道。
洛随“咔嚓咔嚓”地嚼着薯片，对一切劝诱充耳不闻。
两人在他耳边叽叽喳喳地又说了一大堆，正说到他为了寻找女孩的猫彻夜不眠，忽然一切都静止了——
聚光灯下，女孩被一个黄毛青年抓住了手臂，明明隔了很远，声音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洛随的耳朵——“罗小云，老子追了你这么久，你到底什么意思？”
罗小云挣脱不开，长发微散，眼中带泪，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脚下是一束被扔在地上的玫瑰花，散落了一地娇艳的红玫瑰花瓣。
“你今天必须给老子一个交代！”黄毛竟然从后腰掏出一把扳手，恶狠狠地威胁道。
罗小云呜咽不止：“不——我、我答应你……”
“无聊的戏码。”洛随心想。
他转头问旁边的那人，“我表白会有什么好处？”
那人好像被问住了，半晌才说：“你喜欢小云姐，你喜欢她三年了。”
洛随晃了晃手里的袋子，“我也喜欢薯片，难道我也要向薯片表白吗。”
高热量食物里丰富的油脂感能给人带来短暂的满足和安全感，洛随心里觉得空落落的感觉逐渐被填满，他已经开始觉得无聊，录像厅里虽然熙熙攘攘，却没有多少热闹的实感，就好像早餐店那些被涂黑的菜品，存在，又不存在。
他按照记忆摸黑找到录像厅的入口，门消失了，意料之中。他绕着建筑的边缘走了一圈，一切门和形似门的东西都不复存在，这里变成了一个密封的罐头。
或许他要和这些不人不鬼的东西一起死在这里……
月台邀请他来，便是为了杀死他重生的性命。
整个录像厅非常昏暗，又人影绰绰，忽远忽近，如同一段寻常的噩梦。梦中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难以用言语描述的表情，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个深潭！
洛随拍了拍自己的额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他回到座位，他记得那里还有很多食物，这里许多东西都像假的，但食物却是真实的，油脂和糖分带来多巴胺，碳水化合物提升血糖，膳食纤维让他的腹腔内部能正常运转。
洛随一心一意地进食，努力填饱自己只有两勺豆腐汤的肚子。
吃完了全部的零食，他一抬头，正对上一双泊泊流泪的眼睛。
苍白的瓜子脸，通红的双眼，流泪的罗小云竟有几分像洛随的妈妈，她默默地哭泣着，白裙子上红红白白，都是奶油和樱桃汁液，谁把蛋糕砸在了她身上？
“帮帮我……”她啜泣着说。
洛随拍了拍手心里的薯片碎屑，起身跟着罗小云走出大厅，走向幽黑的走廊。
就在罗小云转身背对他的那一刻，洛随隐约看到她背后竟然还有一张脸，随着她走进黑暗中，再看不见。
那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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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讥笑录像厅（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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