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这两日昏昏沉沉,一天里大半时候都睡着,万幸大夫说只是忧思成疾,并无大碍。这倒也好,省得她再编理由去瞒了。
三日后,江映雪穿着并不十分合身的嫁衣,在仓促中一步步走向谢府的花轿。
红绸喜帕下,她听见母亲用带着哭腔的嗓音说道:“你爹这会儿子还迷糊着,刚吃过药睡下了不能来送你,娘的好雪儿,当真是委屈你了!”
江映雪伸手,摸索着替母亲擦去脸上泪水,笑道:“娘,女儿不苦。大夫说,爹最晚再过三五日便能清醒了,这段日子要辛苦娘了。”
说完,绣着龙凤呈祥的盖头略微朝右靠去,她交代弟弟:“安铭,照顾好爹娘。今后阿姐不在身边,你不可再躲懒,要好好学习经商之道。”
江安铭也忍不住哭了,鼻音浓重,他点点头,坚定道:“阿姐,你放心,我一定会的!”爹娘思想开明,知道他无心经商也并不强迫他。江家祖训——家主之位不论男女,一概有能者居之。
阿姐自小便经商天分极高,一直以来都是家里默认的继承人。是以她只招赘,不出嫁,那周怀卿便是因此才心中不忿伺机报复!
即使阿姐后来眼盲,爹爹也从未更改过这个想法。如今阿姐为了保住江家家业不得已匆忙出嫁,心中定然不会好受。
只有小妹拍着手掌,脸上红扑扑的,十分可爱。她钻到红盖头底下偷看,露出透风的两颗门牙,嘻嘻笑道:“阿姐今日真好看!就像天上的仙女一样!”
小孩子不懂出嫁的含义,只觉得热闹又好玩。等到江映雪坐上花轿走远了,七岁的江宝珠才恍然——她今后只怕再也见不到阿姐了!这一次,无论她再如何哭闹、耍小性子,阿姐都没有回头。
收回飘远的思绪,江映雪敲了敲窗子,说道:“东芝,你去问问林妈妈还需多久才到。”
东芝回道:“小姐,腊梅方才已经问过了,咱们就快要到钱塘城门口啦!您再坚持一下。”
听到腊梅的名字,江映雪一怔,她还没习惯自己身边突然又多了个丫头。腊梅原本一直是跟着母亲的。出嫁那日,母亲说:路途遥远,你的眼睛又看不见,让会武功的腊梅跟着我才好放心。
腊梅不似东芝活泼,她性子冷,话也不多。江映雪还未与她熟络,便甚少喊她。
“小姐,到了。”
“小姐小姐,咱们进城门啦!小姐,钱塘好热闹啊!这里的人比咱们徽州更多得多呢!”
江映雪哑然失笑,若非耳力好,腊梅的声音她定然是听不见的。这两个丫头一动一静,倒也算互补融洽。
一进城门,林媒婆便从后面的小轿下来,快步跑到最前面,扯着嗓子开喊道:“吹起来!敲起来!谢家的三少爷娶亲啦!天生一对地一双,神仙眷侣惹人羡!男才女貌喜结缘,永结同心富贵享!”
“小姐,这个林妈妈还真厉害,说得也忒好了!”东芝瞪大双眼,震惊于林媒婆的口才。
敲锣打鼓的动静盖过了街头巷尾的议论,林媒婆很是尽职,从城门一路唱到了谢府大门口。花轿后面跟来了一大群爱凑热闹的小娃娃,一边拍手一边嚷着要看新娘子,当然更少不了说吉利话讨彩头的钱塘本地人。这些自有谢府的管家操心。
至于江映雪,花轿落地时便由东芝、腊梅扶着,在谢府婆子丫头的带路和呼后拥之下,去前厅拜堂成亲了。
从正门口到大堂正厅,一路七弯八绕、绵延无尽,待终于走到时江映雪竟有些腿脚发酸。虽未亲眼目睹,但她心中对于谢府庭院的豪华气派已有了初步了解。
林媒婆到底专业,时辰把握得正正好。吉时已到,江映雪察觉到红绸子的另一端被人牵起,她与谢云舟在傧相的引导之下拜了堂,成了亲。
待他们拜完堂,回婚房又走了很长一段路。谢云舟体弱多病,并未留在席上招待宾客,与江映雪一同由下人扶着回房去了。
自拜堂伊始,谢云舟不仅走路脚步虚浮,而且说话有气无力,说上一句话便要咳上好几下……江映雪听这动静不由得眉头紧锁,唯恐他把心肺给一起呕了出来!
按当朝律例:夫死,则其妻子需守孝三年。
以谢云舟的身体状况……江映雪在心中默默推算,最多四年,四年之后她便可以恢复自由身!等她进门后一定多多在老太君面前刷刷好感,到时攒点儿自个的小金库做本钱,除了要把江家的生意做大做强以外,她争取也弄个徽州首富当当!
江映雪想得入神,全然没注意下人已经退下了。
谢云舟手拿喜秤,步履稳健地缓缓走近,将遮挡视线的红盖头挑了下来。红烛摇曳,新娘清丽脱俗的面容此刻清清楚楚呈现在他眼前。谢云舟呼吸一滞,一时间忘了言语。
察觉到那道紧紧盯着她的目光,江映雪有些紧张害怕。都说痨病鬼相貌丑陋骇人,个个皆是形容枯槁、红眼白脸、凹腮突嘴!她越想越心慌得厉害。
“小生一时唐突,还望小姐莫怪。”谢云舟率先开口打破沉默,声线爽朗利落,铿锵有力,“江大小姐才貌双全,若非家中变故,本不该嫁我,倒是我这药罐子趁人之危了。”
倘若忽略他声音里那掩饰不住的戏谑,这番说辞的确真切动人。
江映雪不知其为人如何,心中暂且拿不定主意应对。眼下她刚嫁进府根基尚未稳固,虽名为少夫人,实则却还算是个外人,说话须谨慎些才对,必不能顺着他这番话回。
思及此,江映雪浅笑盈盈道:“夫君言重了,我既答应了这门婚事,定然也是倾心于你的。”
“哦?夫人此话当真?”谢云舟来了兴致,没料到她会如此回复。
“当真。”江映雪点头。
谢云舟见她一本正经的严肃模样忍俊不禁,心中登时便起了逗弄的念头。他上前一步,紧挨着江映雪的边儿,也坐了下来。只听他故意压低声音道:“那钱塘城里有关为夫这病的传言,夫人可曾听说?”
江映雪先是点了点头,随后飞快地摇了摇头。
谢云舟忍笑,故意问道:“夫人你这是何意?知道还是不知道?为夫实在看不懂呀!”
他憋着坏,压根没想听人怎么回答,问完便凑到江映雪面前自顾自解答道:“其实倒也没什么,我不过是梦中好起夜咬人脖子而已,没想到竟被他们传成我‘好梦中吃人’去了!”
江映雪身子陡然僵了一瞬,掌心紧紧攥着,竭力克制住想要伸手护住脖颈的冲动。
“夫君……”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还真会说笑。”想再说甚么,偏她不争气的肚子在此时“咕咕”作响,格外惹耳。
“哈哈哈哈哈哈……”谢云舟再也忍不住,往后一倒笑得满床打滚。
江映雪明白过来他这是有意作弄自己,羞红了脸又怒又恼,也不管什么谨言慎行了,捏着帕子便要打他。
顺着声音方向刚捶打两下,谢云舟忽然捂着心口“哎呦哎呦”喊起来,江映雪立刻惊地收回了手。这谢三少爷弱不禁风的,要叫她打坏了该如何是好?
江映雪急道:“对不住谢三少爷,我、我并非有意,你可是心口又疼了?我这就让人去请郎中!”
“不必不必,我和小姐一样,只是饿了而已!”说罢,谢云舟一跃而起,扶着江映雪一起坐到了桌边。
他打开一包糕点,引着江映雪去拿,说道:“这是‘八宝楼’今日新出的点心,小姐尝尝。”
点心摸起来像鲜花样式,入口细腻清香,甜而不腻,味道确实不错。这些天急着赶路食欲不佳,肚子里本就没有多少东西,等到了谢府已经是戌时,拜完堂便直接回了婚房,根本吃不上饭。江映雪饿狠了,一口气连吃了三个,嗓子有些噎,又喝了谢云舟递过来的两盏温热茶水,饱的差不多了。
恰巧此时丫鬟端来汤药,刚放下便被谢云舟打发走了。
那丫鬟起初还想看着谢云舟喝完再走。
谢云舟语气重了几分,道:“有少奶奶服侍就行,还不快下去……咳咳……别扫了我们的兴致,咳咳……”
丫鬟这才下去。
谢云舟并不急着喝,而是端着碗药在房内走了几步,等再返回时碗底已经空了。
他弯腰扶起江映雪道:“天色已晚,小姐该休息了。”口中仅存茶香,并无苦药味道。
——那碗药谢云舟一口没喝,全倒了。
那丫鬟没来时不见他咳嗽,丫鬟走了后他咳声也立即止住了。在卧房外行走虚弱无力,等进了卧房便步履稳健,说话也掷地有声起来,搀扶她的双手更是沉稳有力,哪里像卧病多年的样子……谢云舟分明是在装病!
江映雪百思不得其解,如若真是装的,原因为何?何故使他经年累月如此装病?又因何故让他在家中竟需这般小心谨慎?
处心积虑隐瞒多年,如今却又主动露出破绽让她知晓,是何缘由?
冬夜里寒气渐重,江映雪捂好棉被,一翻身,忽然发觉谢云舟并未一起躺下。不必与陌生男子躺在一张床上,江映雪暗自松了口气。出于礼貌,她还是小声询问了一句:“谢三少爷不睡嘛?”
谢云舟打了个哈欠,声音由远及近传到江映雪耳朵里,调笑之意明显:“江小姐香颈白嫩纤细,倘若在下熟睡犯病,于梦中将其咬断,哎呀——那可便是天大的罪过了!我舍不得咬,便只好睡在贵妃榻上了。”
棉花被是新做的,又厚重,捂了一会儿身子便很快暖和起来。听他这么说,江映雪面色绯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
既然知道他在装病,江映雪自然不担心被咬断脖子。舟车劳顿属实费神,很快她便放心地沉沉睡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