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牵四挂五(七)

乔行吟将两人带入乐坊二楼。

其中一位伏圣影急得抓耳挠腮。又是报出自己编号,又是证明自己身份,阐明将人带至此处的原委,更兼痛骂东门铮此前言论,只怕不能取得乔行吟的信任。

另外一位伏圣影则详细地向她解释,他本是打算将魔气偷偷引入东门铮体内,再借机嫁祸于**窟内魔修,让东门铮吃个哑巴亏,没想到让她无意中听到了东门铮的无礼之言,他还没来得及出手,几人便被她轰了出去。

乔行吟早就看出这两个平清宗修士行为有异。

如果要长期游走于截然不同的环境中潜伏卧底,有人会选择放大所扮演角色与自身的差异,避免两种身份被他人轻易地联系到一起;有人会选择磨平性格模仿大众隐藏锋芒,避免显露任何马脚;有人则会选择尽量贴合自身底色再辅以差异,避免演戏过假被他人一眼看穿,或不经意间流露本性难以自圆其说……

这些选择,其实各有利弊,无所谓高下之分,全看各人目标为何、火候如何。

这两人便是火候有些不到位了。

他们与东门铮的互动,过于突兀。

两人所混入的平清宗,是五宗之内最有门户之见的宗门。全宗从上至下,对吞霄宗修士向来偏见颇深,认为其野调无腔、行事无章,见到后不嗤几声已经是给脸了,何况在外行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这类粗俗奉承之举。事出无因,自然引人怀疑。

乔行吟将食指置于唇间。

“先静声。”

她侧耳倾听,片刻后,道:“无事了。”

她故意当着两人的面微微叹了一口气,复而向两人道:“误会归误会,事情已经发生。”

“我在众乐道上解开了你们加于容貌的遮挡,**壁中人多眼杂,若是有心之人恰好注意到此事,你们在外的卧底身份恐怕难以积藏,不光影响任务的完成,也危及你们自身安全。”

这两人所处的位置,她有权直接安排。

乔行吟下令道:“回伏圣殿复命,调离原处吧。”

“是。”

“是。”

两名伏圣影如蒙大赦,换成别的上位魔修,哪管什么缘由,一个不爽便直接踩死他们了。当即庆幸不已,奉令离开乐坊,脱魂出窟。

瞬息之间,乐坊二楼仅余乔行吟一人。

或许是心神有些松懈,乔行吟此前明明并未在细雨中站立多久,却突然觉得身上的水汽愈发黏腻,她再次抚了抚衣袖。

叮铃、叮铃,叮铃、叮铃。乐坊中,突然传来一阵铃音。

明明是清脆的铃音,却仿佛带着冷意,听之生寒。

她的耳边,万籁俱寂,只余铃音。

她在恍惚中思考,乐坊中出现铃音,应该是很正常的吧……

身上的衣服湿湿的、黏黏的、冷冷的……

“不对!有点奇怪……”她提醒自己道。

……有什么不对?

……对的啊!

乔行吟的眼皮逐渐合拢。

她当然应该感觉到寒冷。

因为,现在下雨了啊……

而且,她……她……她正倒在水坑里啊!

纷纷雨点砸在乔行吟的眼皮上,冷冷的,令她清醒了一瞬。

她努力地睁开一只眼,却感觉到眼睛里传来一阵刺痛。

是脏水进了眼睛。

她正倒在混杂着雨水、泥水和血水的水坑里。

鼻子里,嘴巴里,满是腥味。

痛,好痛,这痛意如蠕动的毒虫,似乎要顺着她浑身的伤口,更深更厉地钻进她的骨子里,一口一口吞噬她的血肉。

恍惚之中,视线所及之处,她看到一个少女的侧脸,黑发混着肮脏的血水,凌乱地糊在她的脸上,辨不清具体模样。

少女与她一样,倒在水坑里。

她要干什么来着?

对,起来,要起来,她要比这个少女更先爬起来。

她的手指在尝试用力,却只是徒劳地抽动,只剩下无力与狼狈。

“一七三,通过。”

不是在说她。

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张开眼睛,朝身边望了一眼,是身边的少女爬了起来。

真地没有一点力气了,就这样吧,她阖上双眼。

“喂,起来。”耳边响起一道声音。

我不是喂,我是……我是谁?我是谁来着?

我……我是怜梦。她再次睁开双眼,听到自己对着一位金面魔修冷笑道:“为什么选我?”

“哈哈哈哈,难道是想看看我在这里被调教之后,与你在伏圣殿里被调教之后,两者有何不同?”

语毕,她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漆黑。

她瞎了吗?

不然为什么眼睛明明是睁开的,整个世界里,却突然只剩下黑色?

或者说,是这黑荒岩柱中漫天的黑云,占满了她的眼吗?

云聚,云散。

云散,云聚。

真得好久了啊……

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片白布。

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这次没有她?!

风刮得她好痛,石刃也扎得她好痛,比任何一次都痛。

日复一日,她越来越恨,越来越……直想——

乔行吟额头的流光印忽然狠狠地烫了她一下,勉强夺回了神智。

那不是她。

一位脸蒙白纱的白衣宠陪,跌跌撞撞地从底楼向而二楼奔来。

他没有使用邀令,而是直接朝乔行吟身上扑来。

叮铃、叮铃。

这是悬挂在他身上的铃铛在叮当作响。

乐坊前厅的众人对这幕早已见怪不怪了。

这是大家心照不宣,各大乐坊内经久不衰、多次上演的经典剧目。

有些实力不错的宠陪十分中意谁,便故意于二楼行走间跌至那人身边。

若是乔行吟对这位“不小心”扑来跌往的宠陪亦是有意,又或者是“无能”拒绝,便将随他一同进入画阁。玩得就是这种情投意合或强买强卖的二选一情趣。

白衣宠陪双眸眼波流转,欲语还休地盯着乔行吟。

乔行吟扶住白衣宠陪,扯下他身上悬挂的白色铃铛,在他耳边轻声道:“霨殿统,好雅兴。”

霨露在面纱之外的双瞳眸光微闪,道:“这次,这么快便能认出我来了?”

乔行吟道:“霨殿统的魔气劲厉,独一无二,见识过一次,令人难以忘怀。”

霨道:“那不知我这铃音,是否也独一无二,有没有唤起你搁置在角落的往昔记忆?”

“再想不起来,我真地要不高兴了。”

他对着乔行吟带着金色面具的脸左绕右看,似在端倪,“唉,你总是能让我感到意外,居然这么早,就醒了过来。”

随后,拨了拨乔行吟从他身上扯下后握于左手的白色铃铛。

铃铛又荡出几声。

“着实有些浪费了。你现在,岂不是没有完整地获得我特意为你奉上的观看体验?”

“去画阁。”乔行吟直接道。

甫一进入只剩两人的画阁,乔行吟率先开口,不打机锋:“霨,你的变化很大。”

想到之前看到的一些片段,她道:“我不知道你……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也让你意外了。我总是苟延残喘,死不成呢。”

她道:“你现在……”想了想又改口道:“算了……你早就知道我今天会在这里?”**窟各壁内修士斗殴的情况,成百上千。她今天的动静,可远远到不了引起百恐宫殿统注意的地步。

霨笑道:“哈哈哈哈哈,算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我只是抓住每一个可能罢了……伏五,我一直在找你……渊令、界门、影二七、黑荒岩柱、**窟……落空一百次,总得有那么一两次成功,对吗?”

“只要赌对了,后面一步一步,就好办了。”

极近的距离中,乔行吟甚至能听见霨的心脏砰砰砰跳得极快。

他解开脸上的面纱,妖冶的容貌邪气四溢,继续道:“我真高兴,看来即便模样有些不一样,给你一点引子,你还是能想起来的,对吗?”

湿润的水汽,清冷的铃声,松懈的精神,相似的场景。

乔行吟将她感觉到的异常,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思考着导致她中招的桩桩件件。

乔行吟问:“这铃音……你结合了归原宗和开霓宗的功法?”

术业有专攻。

五宗之间,开霓宗三绝为阵法、傀儡、机关,归原宗三绝为幻术、魂念、天象。霨使出的铃音,既有开霓宗的控人之用,又有归原宗的幻惑之能,鲜明又突出地结合了两宗秘传,是故乔行吟有此种猜测。

霨故作惊讶道:“原来当时和我融在一起的那堆白骨,还有这两宗的出处啊。看来是我孤陋寡闻了,多谢你今日告知。”

“那我也投桃报李好了。我可不像你们一样,有进入什么宗门的机会。魔气、白骨、魔核、我……乱七八糟地搅一搅!拌一拌!就成啦!是不是很简单?”

他忽然抬手一挥,袖中飞出两条魂影砸在桌旁,魂影的头歪在一边,显然生机全无。

是那两个刚刚与乔行吟交谈过的伏圣影。

霨道:“你不是说他们身份可能已经暴露了吗?”

“让他们回伏圣殿?那可不对。”

“是什么人,就该用什么法子。我已经帮你处理好了。”

乔行吟刚要低头便被霨抬手扶住下巴,“我似乎没有跟你说过,我是真地真地真地真地非、常、不、喜、欢,你看着旁人的样子。”

“你现在,只需要看着我。”

他似乎极为畅意:“对了,一七三,十九,五,这些都不是你的名字。你在外面叫什么名字?我不能看看你现在长什么样子吗?”

他尾音上扬,“要不要告诉我呢?你看,说不定我能帮上许多忙呢?”

乔行吟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我是伏五。”

霨的脸上瞬间乌云密布:“你对我说过的。”

“宁愿被别人叫‘喂’,也不要忘记自己的名字,不要认同别人所给的代号。”

“你说我变了,难道你就没变吗?”

半晌,乔行吟道:“霨,你魂内的魔气过于浓郁与混乱了。置身黑暗中,是成长,还是被吞噬,才是你目前需要关注的事情。何必执着于不相关也不重要的他人。”

不能做到对魔气收放自如的,往往是连三宫界都进入不了的低阶魔修。

但霨的情况不同,他有控制的能力,却似乎缺少控制的条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黑荒岩柱中的魔气侵袭的太久,又或者是短时间内一次性使用过太多枚魔核,他的魔气,如同沸腾的热水,随时在咕噜咕噜冒泡翻腾,而承装着他体内这滩沸水的容器容量已然不足,沸水满得都要溢出来了,随便晃荡几下,便能烫伤他人。

霨道:“不相关?不重要?”

他轻笑道:“我想要什么,很清楚。”

“不要回避话题。要知道,你当年做的一些事情,我可从来没有说出去过哦。”转而眼神阴狠地盯着乔行吟,“还是说,你看不起我?”

乔行吟心里思量着霨扭曲的态度。

她道:“霨,我从来没有收回过对你伸出的双手。”

“待到一些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告诉你,我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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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刘晏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