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厌辞有些不自在,换了个方向侧坐着,继续低头擦发。
“千岁说笑,我何曾生气了。”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跟了他五六年的近侍都察觉不出来,这人的眼睛怎么跟明镜儿似的。
擦着擦着,他手上的布突然被人扯走。
裴厌辞身子朝床里坐了坐,警惕地看向他。
棠溪追拿过了布,站在他身后侧,五指穿过乱蓬蓬的发丝,一手摊开白巾,帮他擦头发。
“连头发都能擦成这样,难怪越发丑了。”
“……”
头一回有人敢说他丑!
裴厌辞心里有些别扭。
十一岁之前他从来不擦头发,十一岁之后的十余年,衣食起居自己就没动过手。
他往身后瞄了眼棠溪追,见他神色正常,心中稍安,又马上被拍了下后脑勺,“别乱动。”
若在从前,他怎么也得给这一下来一个欺君之罪。
天生伺候人的贱骨头。
“千岁,今日我用那名单,换你手上那些闹事的书生,如何?”
“你当这名单是灵丹妙药,方才与本座换了一次,现在又换。”棠溪追擦完发尾,五指指腹不轻不重地按着头皮。
裴厌辞舒服地眯起了眼,有些昏昏欲睡起来。
“那些书生成日关在牢里也无用,不如给我,我让他们成为效忠千岁的人。”
身后传来一丝笑音:“顾九倾就是这样被你忽悠的?”
“他哪里有千岁的远见。”裴厌辞懒懒地打了个呵欠,手刚放到嘴边,脸上就被砸了白布。
“唔。”
罪上加罪!
棠溪追拍拍手,又回到了刚才的桌边,将那份名单收走。
“待本座心情好了,你让他们来领人。”
“你答应了?”裴厌辞把脸上的布抓下来,跟着走到他身前。
“你欠本座一个人情。”
“我给你名单了。”裴厌辞道,比起欠人情,他更喜欢做交易。
他最开始的打算并不是与棠溪追交易,但宋祺安在太子出宫前找上他了,他只好争取在扼鹭监找到籍书前拿到这个证据,可惜事与愿违,籍书对这件案子并无用处。
“这名单换你今晚的僭越,至于释放那群书生,以及,”棠溪追遥遥指了指他的头发,竖起两根手指,“帮你擦发,两个人情。”
“我没要求你帮我擦。”裴厌辞嘴角抽了抽。
“本座不喜欢有人质疑已经说出口的话。”
“看来你得适应了。”裴厌辞双手抱胸,侧迈一步堵住他的去路,毫不相让,“方才你惹我生气了,擦发顶多算赔礼。”
棠溪追忍不住笑了,“方才谁说没生气的?”
“你还套我的话。”
“那不是你自己讲出来的吗?”棠溪追无辜地眨眨眼。
所以裴厌辞才生气。
更气的是这人暧昧的态度,不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让他心里不由升起一丝紧张。
他肯定猜出来自己是谁了。
前世帝王,今生只是个奴,简直奇耻大辱。
他越发有些烦躁。
但转念一想,借尸还魂的事情这世间闻所未闻,谁又会往这方面想呢。
眨眼之间,他的情绪又压了下来,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只要我说你就信?”他问。
“本座只信真话。”
“方才你的推测,是正确的。”
“你知道本座心里在想甚?”
“随你怎么想。”
看着他满不在乎的样子,棠溪追眼里反而升起了几分疑虑。
刚才他的心中的确有了对这人真正身份的一些大胆想法,特别是看他紧张和不快的时候,越发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现在看他这样,又好像只是自己想多了。
看来得从这人身上挖出更多信息。
越发有意思了。棠溪追的嘴角不经意地勾起。
“你似乎,从来不知道自己变成官奴前的身份。”他道。
“我失忆了。”裴厌辞坦然道。
“失忆的人会连怎么擦发都忘了?”
这是生活习惯,不是记忆。
棠溪追一手放在手肘处,一手拇指搭在下颌骨上,食指点点鼻梁,“本座怎么觉着,你像彻底换了个人。”
又来试探。
裴厌辞收拢心神,提议道:“要不要打个赌?”
“何赌?”
“赌裴厌辞到底换了人没有。”这不就是他一直想知道的么。
“倘若你对了,我随你处置。若是错了,你放了那群书生。”
“怎么验证?”
裴厌辞上前一步,无人注意的衣袖之下,泛粉的指尖划过他的手背。
一股若有似无的痒意激起一阵阵涟漪,棠溪追正要去抓,却反被捉住了手腕。
裴厌辞将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笑意盎然地看着他。
“劳烦千岁亲自来检查一番,我可有易容过?”
棠溪追顿时呼吸一窒。
他没说话,整个人带着无动于衷的平静,只有那双毫无光亮能照进的阴怖黑瞳,慢慢变成浓郁的深紫色。
见他不动,裴厌辞主动带着他的手,从耳际沿着下颌骨往下滑,停至下巴处,慢慢蹭着自己的颈窝和喉结。
“检查出来了吗?”他的声音很轻,有些飘渺,夹杂着丝丝笑音,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再开口时,棠溪追声线有些紧绷,“没有。”
裴厌辞的手指暗暗扣着他手腕内侧的命脉,简单的动作与谈笑间,威杀暗含。
“接下来千岁还想怎么验证?我奉陪到底。”
偃月眸子明亮璀璨,坦荡而无垢,夹带着灵动的傲气与自信,以及无意中显露出来的高位者气势。
在这样一双眼里,他却窥见自己心中的污秽。
棠溪追在他的目光中落荒而逃,若无其事地偏开了视线。
“明日,那些书生会出狱。”他声音染上低沉的喑哑晦涩。
眼前白影飘过,再细看时,已经不见棠溪追的身影。
屋里只残留着他身上特有的浓郁馨香。
裴厌辞将方才抓人的那只手放在鼻尖,低头轻嗅,望着敞开的窗,一脸玩味。
————
第二日,被关押了近十日的举子们,终于见到了朗朗白日。
宋祺安和一些举子的家人忐忑地侯在狱外,等终于见到了人,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他擦擦眼角的泪珠,走向一位憔悴却难掩锋芒的年轻人。
“绥禧。”
与此同时,裴厌辞站在宫门外,也看见了顾九倾。
“殿下。”他迎了上去。
顾九倾从宫里走出来,听到这声呼唤,不由一愣。
刚刚渡过梦魇般的两日,他还有些恍惚。
恍惚之后,是失望。
“你怎么在这?”顾九倾眉头慢慢堆耸,怀疑的眸光仍不失锐利。
“得殿下福泽庇佑,小的侥幸在扼鹭监手中逃脱了。”裴厌辞简单地答道,立刻转了话题,“小的借了一辆马车,送殿下回府,还望殿下不要嫌弃。”
顾九倾甘宸宫外跪了整整两天三夜,身心俱疲,哪还有多余力气走回去,也不推辞,任由他扶着自己进了马车。
“张怀汝呢?”刚坐了下来,他立刻担忧地问道。
“小的没在城里瞧见人,应当还在扼鹭监的大狱里。”裴厌辞见他不良于行,跪坐在他身侧,为他捏腿。
只是他做这种事实在不算得心应手,一阵阵尖锐的疼痛仿若酷刑。顾九倾想着这是他尽的孝心,不好发作,只是脸色越发森冷起来。
“陛下可有说这次发难的缘由?殿下这回能不能平安渡过?”裴厌辞眉眼显露出恰当的担心。
“不知道,还要等扼鹭监审问的结果。”他不耐烦地开口,“就这几天的事情了。”
今日早晨,他被叫到内殿,大宇朝的天子,他的父皇,草草地问了事情的始末。还不待他解释,就被棠溪追报喜的消息打断——新的一炉丹刚炼好,需要皇帝陛下亲自去开炉。
于是,他被打发出宫,软禁在太子府,等扼鹭监的审问结果出来,他该何去何从,也有结果了。
俊逸的眉眼落下了一抹惆怅。
他像被蛛网困住的小虫,使尽浑身解数,还是难逃阉党的魔爪。
三年前,他顶替他大哥位子的时候,就已经有这种觉悟了。
他的脖子时刻悬着一把寒刀,在一寸一寸地朝他的命脉逼近。
“厌辞,你知道吗,本宫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难得在一个不熟悉的人面前袒露出自己内心的一角脆弱和彷徨。
也许,是因为在这场荒唐的波荡之后,他竟还能见到一个认识的人,在这时候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关怀。
“小的知道的。”裴厌辞垂眸道,“殿下过得辛苦。”
“太子殿下。”
马车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他撩开帘子,却见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正在马上拱手行礼,身后周围是乌泱泱一片士兵。
北衙禁军。
裴厌辞的目光在统领身上转了转。
“属下来迟,请殿下赎罪。接下来由末将护送殿下回府,以及保护殿下安全。”
顾九倾面色淡淡,“随你。”
再怎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掩盖不了这些人是来软禁他的事实。
一路无话,太子府里还是三日前晚上那副糟乱的场景,好在扼鹭监只抓人,没有动过那些器皿摆具,裴厌辞几句话忽悠了十来个禁军士兵进府,稍微收拾了一下,还算看得过去。
只是偌大的太子府,这会儿只剩下裴厌辞和顾九倾了。
这照顾人的活儿自然就落到了裴厌辞的身上。
他找了府外的大夫给顾九倾看腿,又去酒楼叫了十几桌菜,拿着顾九倾给他的银子,将店里招牌菜全上了个尽,一桌不忘偷偷送去毋离的客栈,一桌给顾九倾接风洗尘,剩下的全部请了府外守卫的禁军。
顾九倾成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不出来,裴厌辞体贴地在他不需要自己的时候隐身。
几日之间,他反倒和禁军那一片人打好了交道。
这下买菜做饭洒扫的人有着落了。
裴厌辞坐在一旁翘脚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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