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时那女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话里话外都藏了几分担忧。愫愫觉得,她或许知道些什么。
不过事有轻重缓急,眼前找到那些女子重要得多,因此愫愫担心打草惊蛇,因而并未多问。
梁扶仍旧拖着沉重的酒坛,沿着长宣街一路往南。一路上他仍如往常一样卖着酒,遇到相熟之人甚至还闲谈几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赵姑娘,你说他该不会是在通风报信吧?”
“有可能。”
“那该怎么办?”伊葭急切扯住愫愫的衣袖,“若是让陈家人先动了手,那些女子就完了!”
陈弼如今虽下落不明,但陈家的暗卫们仍然布满了朗州,谁知道他们会不会杀了那些女子以绝后患?
“无妨,那地方只有他一人能进去。”
“为何?”她前几日蹲守在门外的时候,明明看到陈家其他人也进去过。想到这里,伊葭突然想到一件可疑之事。
她的确看到有陈家人进去过,但出来的,却始终只有这卖酒的一个。南雾巷地下有一条地道,莫非衣铺地下也有一条?
伊葭越想越担忧。
若真是如他想的一般,那些女子说不定早被陈家暗地里转移到别处去了!
三人到达的时候,已经接近黄昏末时,同初次相见的时刻一样。
愫愫刚站定,背后便来了几个南衙的捕快。为首的那人正是许久不见的楚典史。
“赵姑娘。”
“劳烦楚典史亲自来一趟。”
楚典史捋着胡子呵呵一笑:“大人亲口吩咐细查此事,在下怎敢敷衍塞责,还是亲自来一趟好。依大人的吩咐都已布置齐备。在下保证,一只蚊子都飞不进来。”
他唤来几个人,跟在梁扶身后。
“剩下的便交由在下处理,天色晚了,赵姑娘还是先回去吧。”原本这人就该是他们抓的,得知赵姑娘担心打草惊蛇自己去了,险些将他吓出心悸。
要是她出了事,他都不知如何同大人交代。
“不行。”
梁扶抬起头,目光直直盯着愫愫的脸。
“只能她进去。”
楚典史:“我看你是找……”
愫愫抬手打断他的话:“罢了,我进去无妨,你们守在外面便是。”
“万万不可,万万不可!”自古男子当前,哪能让一个女子涉身险境!更何况大人就这么一个女儿,她要是有了好歹,这让大人怎么活?
愫愫并未理会他的话,看向梁扶:“何时进去。”
只见他指了指已经泛起微蓝的天。
“等月亮上山。”
等了许久,一轮满月跃上远处的武陵山,如一只明晃晃的眼睛,冷睇着凡世种种,将一切罪恶与黑暗尽收眼底。
梁扶打开门,先让愫愫进院,随后才进去。
他熟练地掏出火折子,点上灯盏。周围静悄悄的,愫愫环视一圈,发觉不管是地面还是支撑房梁的木柱子,全都或多或少有些刮痕,却又不像是有人刻意凿刻的。
梁扶淡淡道:“她们不在这里。”
目光上移。
清幽的月光清晰映出他脸上的伤疤,除了脸,他整个人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从他眼中,愫愫找不出一丝害怕,一眼可见的平静。
他提着灯笼,头也不回:“你想找的,在后院。”
越往前走,地上的刮痕便越多。来到后院,支撑房梁的木柱已变为石柱,即使如此,柱身上仍旧刮痕不减。
愫愫正想着痕迹究竟是从何而来,不知何时梁扶已经停了。
愫愫抬头,入目的是一座巨大的笼子,几乎比得上一间客房。
一双绿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如果两簇燃烧着的鬼火,巨兽蛰伏在笼子角落,似乎在咀嚼什么。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愫愫甚至隐约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音。
她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梁扶开口:“这是一头老虎,你要找的人,在它肚子里。”
怀中的灯忽然失去了暖意,愫愫全身仿佛被冻住,遍体生寒。
笼里的巨兽不紧不慢地咀嚼着,嘴角流溢的口水,滴滴答答砸在青石板上。
它又闻到了食物的气息。
愫愫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谁干的。”
“我。”梁扶轻轻道。
在愫愫震惊的目光里,他缓缓道出一段往事。
陈家暗卫找上他的时候,他正在门前卖酒。彼时他与妻子刚刚成婚不久,以卖酒为生,生活虽不宽裕,但爹娘尚在,夫妻情深,日子尚且有些盼望。
可是那一天之后,一切都变了。
陈家暗卫找上了他,说有一桩生意要和他谈,并且许诺事成之后将给他一笔钱,这笔钱足以买下朗州城一间大宅院。
他那时以为是正当生意,便依照他们的命令,将南雾巷一座宅子里的酒坛拖到城南去,等着宅第里的人来接应。这宅子平日里卖酒他也曾来过,没听说里头住了人,倒是传出过闹鬼的传言。
就这样过了三个月,忽然有一天,他听到酒坛中有动静,他以为是老鼠掉了进去,谁知一揭开坛子,看见的却是两个女子。
她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全身缠着拇指粗的麻绳,一见他便呜呜哭了起来。他正要救她,背后陈家的人便一声呵斥止住了他的动作,紧接着又来了几人,拽着那女子进了院子。
那日是冬至,雪下得格外大,天地都仿佛被冻住了,耳边只听见哽咽的哭声。
梁扶永远忘不了她那双含恨的泪眼。
陈家的人没有拦他,而是任由他进了院子。他亲眼看到了那只猛兽,咧开巨口,将她背脊一寸一寸咬断,嘎吱嘎吱,像脚踩在白雪上的声音。血液汩汩,染红了青石板,慢吞吞流到他脚边。
巨兽贪婪享用着它的猎物。最后,连地上的血液都舔舐得干干净净。
始作俑者慢条斯理擦着刀,用刀背拍了拍他的背,张狂地笑道:“你如若敢说出去,这就是你和你那小娘子的结局。”
梁扶缓缓抬起头,平淡地叙述:“后来,他们便将钥匙交给了我,也将那些女子的命交给了我。”
“由惊恐到负疚,由负疚到麻木,手上沾的血太多,便感觉不到温热了。杀人这件事,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不难,只要有了一次,便会有无数次。”
愫愫讽刺道:“纵使你第一次无能为力,后来这么多次,你也留不下她们一条性命?”
“这畜牲吃了陈弼几个不中用的手下,早已习惯了人的味道。如若吃不到人,月圆之夜便狂躁不安。这笼子太小,关不住他。吃不到人,他会冲破这间院子。”
“既然如此,陈弼为何养它。”
“我不知道。”梁扶语气平平,“我只知道,这畜牲不是陈弼自己养的,而是替别人养的。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
他递出一把刀。
“你杀了我吧。”
愫愫并未接过刀,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你手下这么多条人命,你难道不悔恨?”儿时她曾卧在爹爹膝上听他判案,无论多么作恶多端的人,在听到“按律当斩”这四字的时候,眼中都会泄露心底的想法。
后悔是最常有的情绪。有人悔恨自己罄竹难书的罪行,有人悔恨自己虚度的年华,甚至有人后悔自己为何会被抓住。
但他眼中却什么都没有,对他而言似乎连求死都如吃饭喝水一般简单。
愫愫隐隐觉得他还有话藏着没有说,但观他神情,似乎已经下定决心要将这个秘密带进坟墓里。
“将刀收着吧,我不会杀人。”
“不。”梁扶固执地伸着手,“今晚我定要死在这里。”
满月揭开薄纱,穿过云层,映出他脸上一片惨白。铁笼巨大的倒影将二人的身影囚禁在地,伴随巨兽张开的大口,仿佛一道远古的封印。
怕他自戕,愫愫只好接过,负在身后。她自然不是担心他的性命,而是疑心他嘴里还有些未交代完的事。
愫愫回身,突然瞥见了地上的倒影。
“小心!”她一把拉住梁扶的衣袖,猛然将他扯到一边。
老虎扑了个空,开始愤怒地低吼。前爪不停刨地,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两人,那是看到食物时贪婪渴求的目光。
“快走!”愫愫扯着他的衣服就往外跑。
梁扶跟着她跑了几步,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你走吧,这畜牲只有我能治得住,逃出去会害了更多人。”
愫愫气笑了:“你以为我想救你?若不是……”愫愫还未说完,一只虎掌如铁锤重重砸上她的后背。
愫愫趔趄几步,险些栽倒在地。
这老虎吃了太多人,竟也带了几分人的机敏,看愫愫是女子便先先挑弱的动手。眼看着它要咬上来,愫愫咬牙操起刀,不管不顾朝它眼睛刺去。
鲜红的血从它左眼崩出,喷了愫愫一脸。
凡人与虎斗便如蚍蜉撼树,再加上一个拖后腿的梁扶,她怕是仇还未报完便折在这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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