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嘉帝看着眼前这个有些疯癫的子侄,眉头微微蹙起,却没再说什么。
他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坐,目光转向用银刀慢条斯理地切着炙鹿肉的少年人。
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昳丽的眉眼间,眼尾微挑。
恍惚间,他像是又看见十几年前的这里,张扬肆意的少年人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根草茎,含混不清地喊他“律哥”的样子。
皇帝的语气轻了不少,“小五。”
银刀在瓷盘上刮出刺耳声响,秦墨抬眸时,嘴角还沾着一点椒末,声音懒洋洋的:“儿臣在听。”
顺嘉帝额角的青筋跳了跳,刚刚生出来的些许愧意褪了个干净,“你倒是悠闲自在。”
秦墨垂下眸子,不想与他争辩,继续慢条斯理的吃着鹿肉,“父皇教训的是,儿臣知错。”
看着儿子肉眼可见的敷衍,为了不被他气死,顺嘉帝的目光移向他身边的秦砚,“砚儿呢?准备与哪位将军一同入场?”
秦砚正埋头啃着烤得焦香的羊腿,油光糊了满嘴。
冷不丁被皇帝点名,他慌忙把肉咽下去,差点噎住,匆匆用哥哥递过来的帕子抹了把脸,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回父皇,明日猎场,父皇自会知晓。”
顺嘉帝自然没错过两人之间的小动作,他忽然笑道:“砚儿如今也会卖关子了?”
“儿臣不敢。”秦砚微微低头,看着自己盘子被他啃剩下的半块羊腿,咽了口口水,又闻到了身边哥哥手里的焦香烤肉味,满心满眼只想啃肉,不情愿的接了一句,“儿臣只是怕说出来,平白让几位皇兄多虑。”
帝王指节在鎏金案上轻叩三声,终是含笑颔首,放过了他:“那朕便等着看……”
他目光扫过心思各异的五位皇子,在如蒙大赦忙不迭开吃的秦砚身上多停了片刻,嘴角抽了抽,“究竟是谁家的惊喜更胜一筹。”
钟鼓余音未散,帐内觥筹交错更盛。
侍女们捧着新炙的鹿肉穿行其间,金盘玉盏相击的清脆声响混着笑语,将夜宴推向酣处。
大丫鬟青萝正为皇后斟上新酿的桂花甜酒,顺嘉帝正举箸欲尝新贡的鲥鱼时,忽听得帐外一阵骚动。
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妇撞翻侍卫扑倒在御前,额头重重磕在地上:“奴婢叩见陛下!求陛下为四殿下申冤!”
满座俱惊。
皇后在看清那老妇面容的瞬间骤然一僵。
周嬷嬷。
四皇子幼时的乳母,当年贴身伺候的心腹。
四皇子死后,她本该被悄无声息地被处置掉,却不知为何竟活到了今日。
周嬷嬷重重叩首,额头抵着地面,声音嘶哑:“老奴是四殿下乳母周氏!当年侥幸未死……”
“求陛下明鉴!当年四殿下当年夭折,并非体弱,而是因襁褓中掺了寒石散!!”
帐内骤然一静。
崔皇后原本含笑的面容微微一滞,指尖轻轻摩挲着金盏边缘。
她抬眸看向地下那人,语气带着些许疑惑:“哦?寒石散?本宫倒是不知,这毒物竟能混进皇子的衣物里。”
她目光扫过周嬷嬷,似笑非笑道:“嬷嬷当年伺候四殿下,如今突然现身,倒是稀奇。”
秦景之用金箸敲盏,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补充了一句:“皇伯父,侄儿听说当年四弟身边的人全被处死了?怎么这位周嬷嬷……”
他明目张胆的瞟向皇后,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玩味,“莫非是鬼魂索命不成?”
那周嬷嬷可没有他这么大的胆子,在刚刚被皇后接了话头后身体就一直发抖,听到有人开口,赶忙把头磕的更响,“陛下明鉴!老奴当年被扔进枯井,侥幸被……”
“够了!”顺嘉帝沉声打断了她的话,“你说襁褓中掺了寒石散,可有证据?”
周嬷嬷重重叩首,从怀中掏出一块泛黄的布料。
正是当年四皇子贴身所穿的素锦残片。
她高举过头,声音尖利:“陛下!这料子老奴藏了十几年!太医一验便知,里头浸过寒石散,遇汗则毒发!”
顺嘉帝眸色微沉,抬手示意太医上前查看。
太医令疾步上前,接过周嬷嬷手中的布料残片。
他取过一盏温水,将布料浸入其中,不过片刻,清澈的水面渐渐浮起一层幽蓝的荧光,像是鬼火般幽幽闪烁着。
“陛下明鉴!”太医令半分不敢怠慢,急急报道,“此物确含寒石散,遇水则显,遇热则毒发!”
帐内霎时哗然。
一向在宫内如同透明人的陈妃从席间起身,走到皇帝跟前,接着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点的泛着蓝渍的布料,放在了顺嘉帝的面前。
“陛下……”她满目都是水光,声音很轻,“这是烨儿去的那晚,臣妾从他身上剪下的。”
那布料的材质与周嬷嬷手中的残片一模一样。
皇后指尖的金盏微微倾斜,酒液滴落在案几上也浑然不觉。
秦墨今夜埋头干饭,冷眼旁观了这一出大戏,唇角微微翘起。
他的指尖轻轻敲着桌沿,远处巡夜兵士交接的梆子声传入,他唇角的笑意更深。
帐外又传来一阵骚动。
两名玄明卫押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宫女进来,那老宫女一见周嬷嬷,顿时老泪纵横:“周姐姐!你还活着!”
她颤巍巍地跪下,朝顺嘉帝重重叩首:“老奴是尚衣局旧人,当年亲眼看见青萝姑娘亲自验收这批衣料!她还特意嘱咐,五殿下的襁褓要用最厚的提花锦……”
不是四殿下吗?怎么又变成五殿下了?
群臣一头雾水的看着这后宫秘辛,还没来得及细想,只见皇后猛然起身,九凤步摇的金链哗啦作响:“大胆贱婢!竟敢污蔑中宫!来人,拖下去杖毙!”
“且慢!”秦止也站起身,看着勃然变色的皇后,“母后何必急着灭口?”
他朝顺嘉帝深深一揖:“父皇,儿臣有事要奏,儿臣近日整理母妃旧物,偶然发现一册尚衣局记档。”
他从袖中抽出一本泛黄册子,翻至某页,指尖重重按在一行朱批上。
“燕赤二十一年冬,崔府贡苏绣十匹,贾仁义经手,另附寒石散三钱。”
帐内再次哗然。
目前的情况很明显了,十几年前皇后崔氏勾结前几日在狱中自尽的贾仁义 ,向宫中私运寒石散导致四殿下的夭折。
就是那宫女提及的五殿下又是何情况?
皇后已经重新镇定了下来,她的指尖微微收紧,握住的金盏边缘被捏出一道细痕:“贾仁义?这不是几天之前在狱里便已上吊,怎么还能翻出旧账,倒是巧了。”
一直置身事外的秦景之也突然轻笑出声,他慢悠悠的袖中取出一页残纸,目光掠过众人,对着皇帝行了一礼,“这事儿说来也是巧了,侄儿前几日在红袖招吃酒,撞见个慌里慌张的伙计,从他怀里掉出个荷包。侄儿本想还他,却发现里头除了银钱,还有半张烧糊的纸。”
“侄儿本以为是哪家姑娘的情书,谁知一看内容,竟是苏绣事成,还提到了宫里青萝姑娘的名字!侄儿再糊涂也知道这事不对,赶紧把人扣了。可那伙计吓得魂飞魄散,没等审问就就咬舌自尽了。侄儿不敢隐瞒,特来禀报。”
他说话的腔调不紧不慢的,那内容确足够让人心惊,上位坐着的顺嘉帝的眸色骤冷。
青萝手中的酒壶“哐当”坠地。
她踉跄着跪倒,额头死死地抵着地面,颤声道:“奴婢冤枉!”
周嬷嬷趁机哭喊:“陛下!当年就是青萝亲手将毒布料送到四殿下房中!老奴亲眼所见!”
“好,好得很!”顺嘉帝怒极反笑,突然一脚踹翻御案。
金盘玉盏碎裂声中,皇后踉跄后退,凤冠珠翠散落一地。
顺嘉帝的目光冷冷的扫过失态的皇后、跪地的丫鬟,或添油加醋,或置身事外的儿子和嫔妃,怒喝道,“查!”
“玄明卫与大理寺给朕彻查此事,皇后即日起禁足,非诏不得出。青萝移交大理寺,严加审讯。”
他目光扫过全程冷眼旁观的萧语岚时,语气稍缓:“月淑妃,晋贵妃位,协理六宫,四公主暂交予你抚养。”
凤冠坠地,珠翠散落。
皇后踉跄着被玄明卫搀扶离席,华贵的衣衫拖过满地碎瓷,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临出帐前,她忽地回头,狠狠剜向得胜者萧语岚。
萧语岚垂眸敛袖,指尖轻轻抚过狸奴的脊背,神色淡淡。
群臣噤若寒蝉。
帐外,玄明卫的铁靴踏碎水洼,押送青萝的囚车碾过泥泞,朝着江都方向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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