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慈玉寺。
禅堂之中挂的并非观音像,而是一副地狱变图。
废太子妃卫引钟跪在这一墙妖鬼之下,一股青烟从博山炉中升腾之上,将卫引钟清秀的眉目侵染模糊。
宣旨的女官穿一身紫底暗团花胡服,腰身上束着猫眼石镶珊瑚的褐色腰封。她并未按时兴的样子,着胡服时束紫金冠,而是梳着双刀髻。发上妆饰稀疏,除了一对赤金珍珠海棠花外,别无它物。
“庶人卫氏,接旨!”
女官中气十足,音传三殿。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人臣有过,惟宽是恕。废太子妃卫氏,昔因废太子过失,黜归西京,闭禅已久。唯肃和皇太后躬秉承祖宗宽仁之德,垂念宗亲哀怜之义。念其悔罪有年,行止有德,长居佛门,安求净土,实堪矜恕。
乃特开慈谕,赦其既往之愆,复其宗籍,免其幽禁。今虽不得复称皇太子妃,然,皇太后慈恩,令卫氏爵享赵国夫人,仍敕内府给赵国夫人衣食,以终其天年。
尔当感戴天恩,洁己自励,永怀惧惕,不负圣恩。钦哉!”
“臣妇卫氏,叩谢皇太后慈恩。”卫引钟深深伏跪下去,终于,那一卷沉沉的以象牙为轴,以素锦为纸的诏书落在了她手心。
“赵国夫人,请起吧。”女官脸上的恭谨肃穆散去,倒显露出两分天真。她伸手,将卫引钟扶了起来,“车马就在山门之外,还请赵国夫人随臣归京。”
五架青布马车疏疏落落,拉车的马也并非良驹,而是西南来的矮脚马。卫引钟心下一酸,强挤出一个笑来:“郡主是金尊玉贵之人,领这门差事,当真是劳累郡主护送了。”
“夫人说笑,什么金尊玉贵。”那女官挥了挥手,浑不在意:“如今臣在宫中领了一门闲差,食的是这六品宣旨女官的俸禄。”
衡阳的话外之意,是在说自己乃是个有封无禄的郡主,封在衡阳,可衡阳的赋税嘛,与她半点关系都无。
可这小丫头的爹乃是两镇节度使,便是她与先太子,也想着拉拢她,皇帝不应该如此苛待她才对啊。
卫引钟心里犯嘀咕,面上却还是亲亲热热地拉着她的手道:“我朝公主郡主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七十,唯独关娘子一人能在内宫领差。可见在太后娘娘心里,最看重的便是你了。”
“不敢,不敢。”关啸书还是笑嘻嘻地,看着没半点心眼子,“今日是太后宫里的何女官发了疹子,宫里女官本来就少,其他姐姐身娇肉贵,可不敢叫她们来。赵国夫人知道,臣是从北边来的,从小儿养得粗疏,风餐露宿倒也习惯。”
越听她自贬,卫引钟越觉得不像话,可关啸书还不停,一面夹着她往外走,一面不停地念着。
转眼间,她走到了山门处。出了这道门——清净日子便完了。
赵国夫人的青布鞋踩了出去,三年了。
卫引钟的心砰砰跳着,脸飞上两道红云,她踏出去,踏回到了珠宫玉阙、尔虞我诈的宫廷里去。
她的魂正战栗着,关啸书忽然低低地问:“卫姊姊,我既不懂得仪礼,也不会草诏书。我这样的人如今也做了女官,这算不算沐猴而冠呢?”
这不过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这还是阿珏同她悄悄定下的侧妃。这世上,独独她与她,是他的未亡人。
卫引钟叹息一声,她虽在西京,可耳聪目明,自然知道衡阳郡主来做女官,是逼不得已。
她感念关啸书日夜兼程地来宣旨,也感激衡阳郡主对赵珏的那一点真心,轻声安慰了一句:“郡主聪明,慢慢学就好了。”
关啸书应了一声,又对着另一位女官扬起笑脸:“春仪姐姐,天色晚了,咱们启程吧?”
春仪女官却见不得这样轻描淡写地走了,她瞥了一眼关啸书,又打量了一番卫引钟,扬声喊道: “不得了了,这山里瘴气重,赵国夫人住久了,或可是有痨病。御医,御医——快点来!”
“微臣在。”
“愣着做甚,快把脉呀!”春仪催促道,“赵国夫人可有什么不好?”
御医躬身上前,诊了脉,低声回道:“回您的话,只是脉息稍弱,喝几贴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哦,喝药!这里正有好多药呢!”春仪笑得喜气洋洋,“喏,衡阳郡主不是带了许多定州的土方儿么?我瞧着,良药苦口,这些土方子指定有他的道理。衡阳郡主,咱们何不给赵国夫人倒一贴,提提气色。”
“啊?”关啸书皱了皱眉,磨磨蹭蹭地端了药来,“冷冰冰的,姐姐,到了驿站再与赵国夫人喝药罢。”
“赵国夫人不爱喝药,也罢。”春仪一笑,又端了一碗微黄的汤药来,“只是这去晦气的水,是一定要喝的。”
冒着冷气儿的两碗汤药,举在卫引钟鼻子前,黑汪汪地,叫人看了就恶心。
现在卫引钟不光是脸红,头也是一阵阵地晕着。
她还没入宫呢!皇后做出这样子给谁看!
卫引钟心里烧出一股火来,凤凰落架就是如此——可她得忍呐!就算一个小小女官的嘲弄,她也得忍下去,忍到她得势的那天去。
她暗自骂了几句皇后不体面,脸上照旧笑吟吟,她接过碗来,像是闻不见味道一般,一饮而尽:“好了。天色晚了,咱们快启程吧。这几日夜间多雨,若是到不了驿站,可就麻烦了。”
见高傲了二十年的太子妃此刻低眉顺眼,任由人奚落,关啸书心里倒有几分不是滋味。本来么,她是要定给太子做侧妃的,那年爹爹回京述职,她还悄悄去看了这位太子妃娘娘。
彼时众星捧月,光焰万丈,也不过如此。
可如今……关啸书也免不了叹息一声,她到底也没能做成阿珏哥哥的侧妃,反倒是在皇后宫里,做了个日日念历书的摆件。
过犹不及,关啸书打了个眼色,春仪终于扬起下巴,微微点了点头。
见这个皇后的身边人终于满意了,关啸书也松了一口气,顿时颇为爽快地挥了挥手:“赵国夫人,请。”
一路行来,卫引钟被压着灌了好几盏药。她心头烧得慌,可御医总说“赵国夫人一切都好,只是身子虚弱,那药的确是补身子的”。
于是,卫引钟只能忍着,一盏盏药喝下去,一杯杯茶灌进去。她只能在换驿马的间隙走动一二。这一点点时间,足够卫引钟看尽秋光。
待车队走入南薰门后,关啸书终松了一口气。这一趟给人灌药的苦差,也算是快要善终了。天晓得她有多为难。
若是拦了,皇后那里有她的挂落吃,若是不拦,又对不起先太子——她正这样想着,车队忽然停了。
“禀衡阳郡主,有人拦路在前,口称乃是周国长公主亲临。”
“周国长公主?”关啸书的笑顿时压了下去,玉白色的脸上,浮上来瓷的冷光,“她倒好意思来?她不在公主府里吃酒玩乐,倒拦起我的路来了。”
卫引钟低头不语,可手里的花儿,早就揉成了一团**的汁液。
赵珰,赵珰!她狠狠捏着手腕,那一团揉烂的花贴在皮肉伤,仿若一团淋漓的伤口,正呼啦啦地冒着脓。
春仪啧了一声,率先跳下车去。关啸书也整了整衣,朝着那一架朱色华盖鸾车奔去。
重重羽扇,层层锦帐次第移开,露出长公主华艳逼人的面庞。
周国长公主豪奢富贵,脸上贴着细金箔裁成的宝相花钿,身上着的是胭脂色绣金鸳鸯齐胸儒裙,头上又戴了一大枚红宝石雕成的牡丹花。
关啸书见她如此排场,顿时恨自己穿的的胡服相形见绌,立在长公主身前,倒像个马夫。
还未等她说话,周国长公主便开口了:“衡阳郡主,本宫奉太后之命,来迎赵国夫人入宫。赵国夫人本宫带走了,你速速回去,复你主子的命吧。”
“那可不行。本官也是奉皇太后诏书,送赵国夫人入宫的。”关啸书微微抬手,手中正是一块刻着“崇华宫令”的腰牌,“长公主殿下,一事无二诏。方才您说的,本官当没听着,还请速速让开才是。”
崇华宫乃太后所居,宫令为正二品,长公主府的奴才们见了,顿时不敢动了。
赵珰乃皇帝长姐,皇帝年少登基,太后摄政,长公主亦跟在皇太后身后,听了几年的要务,过了好一段呼风唤雨的日子。见衡阳郡主这个小小质女胆敢拦她,还敢用“事无二诏”来威胁她,赵珰顿时柳眉倒竖,厉声呵斥道:“废物点心,她小小一个郡主,拖走就是,你们怕什么!”
“周国长公主为难奴才做什么?”关啸书收了腰牌,朝崇华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都等了赵国夫人多时了。长公主,还请让路。”
“衡阳郡主,几个月前你扑在本宫面前,说你胆小儿,不愿意进京。本宫心慈,不爱吃那强扭的苦瓜,好容易放了你一马,你却不知好歹。谁又想到,如今你倒是胆儿大起来了。”
赵珰冷笑一声,歪着头调笑道:“本宫还奇怪呢,你这小丫头,好好的千金小姐不做,偏偏要给你的皇后姐姐做女官。女官女官,说得好听,实际上嘛……身在天子侧,倒是比那些郡夫人还不如些呢。衡阳,你回去复命,本宫为你美言几句,你也用不着讨好皇后不是?”
话里话外,长公主都是在说,衡阳郡主在皇后宫中做女官,所图不过是成为皇上的妃子。
关啸书脸气得紫胀,狠狠瞪了长公主一眼:“自个儿爱胡搅,便以为人人同你一样,你少胡说八道!”
“你瞧瞧,还不好意思了。殊途同归,总归是咱们天家人。”长公主笑呵呵地指着她,“的确是皇后的好丫头,你这样忠心,皇后可赏你一个才人做?”
“你!你好不知羞耻!”关啸书到底年轻,长公主随口调侃两句,就叫她怒气横生,“长公主速速让开,不然,莫要怪本官不客气了。”
“你一个无权无势的小小郡主,本宫倒真想看看,你要怎么不客气。”赵珰的脸忽而沉了下去,她艳红色的唇间忽而落出了两分腥。关啸书打了个寒战。
这个女人,这个背叛了太子的女人。
她想起太子温热的手,想起那一夜之后,宫城里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她忽而倒退了一步,也正是这一步,叫周国长公主推开了她,径直走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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