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珰一钻进去,便被里头的药味熏得干呕了几声,赵珰又是叫人熏香,又是叫人沏茶,折腾好一圈,才捂着胸口抱怨道:“钟姐儿,你可真是落难了。”
卫引钟稳住心神,不愿看她:“光是闻一闻长公主都受不了,那长公主想想,我这个喝药的人,又怎么过来的呢?”
赵珰啧啧两声,指着关啸书啃了一半的梨:“边关野人,野性难驯,真难为你了。”
“奉命行事,怪她做什么?她一个十六岁不到的小丫头,不过是被人摆弄过来,摆弄过去的。有什么是由得她自己做主的?”
卫引钟说着恭维的话,眼角眉梢都是冷的:“长公主容颜如昔,权势如旧,当真是炙手可热势绝伦。想来如今,也是万事能做主了?”
“那丫头已经灰溜溜地走了。你跟本宫摆什么架子呢?”赵珰轻轻点了点她的额角,最后长叹道:“钟姐儿,你,你不要怪我,我也是不得已。”
“怪?各为其主罢了。”卫引钟的面庞波澜不惊,指甲却狠狠掐进了肉里,“如今成王败寇,你我早就命在殊途,长公主不必与我多费口舌了。只是这三年里,厉太子可曾入过长公主的梦?”
赵珰脸上的笑消失无踪,良久之后,她太息着:“钟姐儿,本宫,也失去了本宫的丈夫。”
“可这便是天命!”赵珰紧紧抓着卫引钟的手臂,她身上的青布衫被赵珰尖细的指甲抓出道道皱褶,“钟姐儿,一面是我的弟弟,一面是我的丈夫,我只能这样选!更何况六弟也是你的表弟!若非六弟求情,娘娘心软,你怎可回宫?废太子妃回宫,前朝焉有?”
卫引钟的身子颤了起来,她恨不能将赵珰的脸划个稀烂——这个该死的蠢货!皇后同赵国夫人,能一样么!
她咬紧牙关,听赵珰继续说着:“你有所不知,皇后这两年越发独断专行。她尚未生育,便不许宫妃承宠。可六弟乃是天子,岂能有守着她一个人的道理?奈何她阴狠毒辣,宫妃之中但凡有娠者,皆死于非命。”
赵珰咬牙切齿道:“可怜我六弟贵为一国之君,大婚五年,竟然尚且后继无人!”
后继无人,那不是好事情么?
卫引钟的嘴角轻轻上扬,又立刻落了下去。
托太后与皇帝的福,她吃了三年的斋,日日夜夜都恨着,念着——那是她的宫廷,是她的京城,她才该是这帝国的女主人啊!
如今见到鸠占鹊巢的鸠倒霉,卫引钟倒是生出了十分的高兴。
转眼间,长公主的话又将卫引钟隐秘的欢喜撕了个粉碎:“太后娘娘决议,使各公府侯爵家中选送淑女,聘入内廷,以承圣恩。”
卫引钟吊着脸,继续听着。
“钟姐儿,你的表妹陆氏正在选送之列。本宫见过她了,那样的体态样貌,天生就是要在宫里的。”赵珰的声音又殷切起来,“娘娘的心思,咱们猜不透,但钟姐儿,你在宫中多年,根基深厚。如今娘娘又下旨,叫你长居宫中,伴其左右,保住一个宠妃,并不是难事。”
长公主说得天花乱坠,卫引钟却不为所动,只是叹了口气,哀求道:“帝京繁华,我却心如死灰,只愿偏居一隅。宫中另有新主,我乃罪妇,本该终老于青灯古佛。奈何娘娘偏私于我,使我重返宫闱。长公主,我理当闭门修心,不理俗事,才对得起娘娘的一片慈心。”
实际上不是这样。卫引钟面上沉寂,心里却狂叫着。
她本来该是这帝京的主人,却只能装模作样在山上吃斋念佛。赵国夫人,赵国夫人算是个什么爵位?连折清惠这样的边将之女都能封为皇后,她,她堂堂太子妃,宰相之女,太后内侄,凭什么只配做一个不入流的赵国夫人!
想着想着,她又忍不住咬牙切齿,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太子便能做皇帝了——可谁知道赵珰这么狠!
不多时,鸾车入了宫门。两顶小轿早已备好,二人换了轿子,一路行至皇太后所居的崇华宫中。
殿门森严,接引女官见周国长公主与赵国夫人一路到了,忙入了殿内禀告。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宫人相迎道:“赵国夫人,太后娘娘请您入殿。”
赵珰见卫太后并不唤她入殿,只得讪笑两声:“本宫公主府中尚有要务,这便出宫了。”
卫引钟与女官俱躬身送她,方才进殿。殿中檀香沉沉,被热气一扑,卫引钟整个人登时清醒过来,先前那点愤懑早就被冲得七零八落。
她打起精神,朝着端坐在八扇山溪兰花屏前的妇人盈盈下拜:“恭请太后娘娘圣安。”
“赵国夫人不必多礼,坐。”
卫太后见她依言坐下,一语不发,只得叹了口气,对卫引钟招了招手:“好孩子,这几年,你越加清瘦,真是受苦了。来哀家这里。”
念了三年佛,勉强能使卫引钟压住心中的翻涌。她又站起身来,理了理一丝花纹都无的青布裙摆,轻步走到太后身侧,跪坐着靠在太后膝上:“娘娘!臣妇并没有吃什么苦。平日所做,不过是念经供佛。臣妇山居三年,万幸有娘娘挂念,方能再入京城。娘娘慈悲,臣妇感激不尽。”
她说着,两滴泪从狭长的凤目中落了下来。她赶忙转过头去,拿细布拭去泪痕。
见侄女拿出来拭泪的帕子竟然是民间商户人家所用的细布,卫太后的泪也滚滚直下:“我的钟姐儿!你遭大罪了!”
卫引钟遮住脸,低低泣了几声,心里想的却是:“受这样的大罪,不过是因为太后私心——罢了。”
她又深深伏拜下去:“娘娘,今日一见,不知来日何在。臣妇会日夜为娘娘诵经祈福,只求娘娘福寿绵长。”
“胡说!如今回来,自然是日日陪伴哀家左右了。”太后命女官扶起卫引钟,又叫人来为她换了衣衫。一件仙鹤羽捻就的素色钉珠罗裙裹住卫引钟的躯干,她重挽了少时最爱的九鬟望仙髻。六束玉叶镂金海棠花步摇轻轻摇动,将卫引钟三年的禅院生涯驱赶得老远。
“这样很好。”卫太后笑道,“望之如飞琼弄玉。坐了三年的禅又如何,咱们卫家的女儿,照样冠绝京师。皇后到底是边关来的,不如你远矣!”
太后话中的深意,叫卫引钟心中一颤。她抬起眼,小心翼翼地问道:“臣妇听闻娘娘下旨,要为皇上选聘新妃……”
“正是。”卫太后拉起她的手,“你爹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个姓陆的娘子,说是咱们家的表亲。哀家年纪大了,记不住这么多亲戚。这宫里,还是自家人好,外姓人,那终究都是外人。”
卫引钟的额角突突跳着,她掩起来的那道伤口又被锯开,将她整个人锯成两截儿,两截儿都在朝外冒着血。
“娘娘,臣妇,臣妇身份尴尬,怎么能……”她听见自己勉力说着,声音轻飘飘地,卫太后的命令却将她砸回了实处:“前代魏国夫人乃皇后内侄,虢国夫人乃贵妃之姊。钟姐儿,卫氏在宫中后继无人,只能靠你。”
“不!不!我是前太子妃!”
卫太后冷笑一声:“皇帝后继无人,就算你是前门外杀猪的,只要能为皇上诞育皇子,也能做皇妃!”
天旋地转,卫引钟仿佛又闻到了那一夜的腥膻气味。她绞尽脑汁地想着,她不能给自己的仇人做妃子,绝对不行!
衡阳郡主的“如今只是领六品俸禄”突然撞进了她的脑子。
她抓住了什么,赶快抬头哀求道:“娘娘,衡阳郡主,衡阳郡主只是在皇后宫中做女官!娘娘,女官穿梭内外,交通前朝后宫,娘娘缺的,并不是关在内苑的名门淑媛——爹爹已经为娘娘找好了一位淑女,娘娘撤帘之后,缺的是一只顺理成章的手!儿臣愿意做娘娘的手!”
“哦?你和那个丫头,原先不是很要好?”卫太后转过身去,香烟缭绕,“废太子妃在哀家这里做女官,废太子定下的侧妃在皇后那里做女官。钟姐儿,你是要叫皇上知道,哀家和皇后打着擂台?”
“正是因为儿臣曾与衡阳郡主交好,儿臣才有此念。”卫引钟顿了顿,接着道:“衡阳郡主性格刚正,而皇后阴毒,长此以往,必与皇后起龃龉。娘娘,皇后野心勃勃,善妒专横,如何配做一国之母?”
卫太后气冲冲地挥袖:“她自然不配!只是边军势大,咱们前些年动不得她。此次她又亲选了些小户文臣的女儿入宫,倒也不能再说她善妒。为今之计,除了徐徐图之,别无他法。”
卫引钟倨傲一笑,太后在她脸上又看见了两分运筹帷幄的太子妃的风采。只见她昂起头来,轻声说:“本性难移,长此以往,皇后必有怨声。有怨声,则有行,行则必露,儿臣,愿为我卫氏,鞠躬尽瘁。”
“好!好!”
卫太后抚掌而叹:“传哀家懿旨,赵国夫人诞育华庭,思敏志明,着册为崇华宫司记,统辖内宫,协辅哀家,光昭内廷。”
“臣,崇华宫司记,赵国夫人卫氏,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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