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无疾这一声喊得格外冷厉,又异常清晰。旋转的木盘终于缓缓停住,与此同时,那女子也收了舞步,立在原地。
狼孩的手臂无力垂下,瘦小的身躯直直跌回笼中。
一切都静止了——嘈杂、人声、程绍脑海里翻涌的煎熬。骤然停住。
于程绍而言,姬无疾这声冷厉的呼喊,宛若天籁。
他心头忽然冒起个荒谬的念头:阿迪显然是喜欢自己的,还不是一般的喜欢,而如果,像沈行与沈慎之那样,自己果真与姬无疾外貌相似,那么阿迪见了姬无疾这般人物,会不会动心,从而忘了自己?
随即他又暗自自责——这想法实在过分,既冒犯了姬无疾,对阿迪也很失礼,同时也看轻了自己。真是不应该。
然而一个猜测,再次壮起胆子,战战兢兢地冒出头:姬无疾,会不会就是自己?
这几日他不是没有过这个可能,只是刚起一点念头,就被内心深处无法抗拒的恐惧,连带着隐约的逃避,一起压了下去。
如果是,为什么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
自己能附到姬无疾身上,究竟是因看了成六青给的资料,还是源于与狼人之间的渊源?
阿迪如果不是阆啸,那他……
梦境、主人……灰狼?
阿迪变身时,四周云雾翻滚,他满心牵挂着阿迪,又怕成六青等人趁机再次发射银丝,只顾着向前狂奔,压根没想着要看清阿迪的模样。
身旁的私语声逐渐变大。
程绍原以为是班主听从了姬无疾的喝止,细看才知,他那一声喊恰巧喊在了节骨眼上——不过是鼓点骤停、那红衣女子再次持起细长铜管,嘟起明艳红唇,正欲喷出熊熊烈焰的空档。
周围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响,议论着方才那幕太过残忍。
红衣女子明媚的笑容依旧,她翩然转向铁笼,挥手作别。
依先前惯例,谢幕本该有掌声,可姬无疾那一声喊落下后,满场竟无一人抬手,气氛一时凝滞。
那狼孩半阖的双眼空茫地扫过人群,又缓缓闭上,再无动静。
帷幔落下,将台内情形彻底掩去。
鼓声缓慢响起,渐渐变换节奏,场面再次欢快起来,一名身着彩衣的马师骑着高头骏马自台侧而出。
青铜锣发出锵地一声,鼓声暂停。
马师刚要开口。
“呀!”一个声音突兀响起,“这人……不就是姬公子吗?他怎么……”
程绍暗叫不好!姬无疾虽戴着软皮面具,却未曾刻意掩饰声线。几道探究的目光倏地投向姬无疾的方向。
程绍方才已从窃窃私语的看客口中得知,这个杂技班是个“野班子”,一些表演被官府明令禁止,只得偷偷租下这废弃戏园,暗中开锣。而来寻刺激的看客也都心照不宣,匿于暗处,只图猎奇、不愿张扬。而姬无疾这一嗓子,将他自己曝露了出来。
沈慎之急忙凑近低语:“此地不宜久留,快走!”
这旧院子虽简陋可样样俱全,设有两三处略高的看台,摆着几张设宴的桌椅。
沈慎之话音刚落,那看台便走下一个不怕被围观的,满身酒气的汉子,截到他们面前,咧着嘴嚷:“哟嗬!这不是岚城大名鼎鼎的姬美人儿吗?怎么长成这模样了?这脸上的是个什么东西,来,拿下来瞧瞧!又不是闺楼里的大小姐,有什么好挡着的?”
姬无视若无睹,转身就要离开。
那醉汉自觉受辱,勃然大怒,伸手便要来扯他衣襟。姬无疾抬脚一踹,那汉子踉跄一下,拉住一名看客,稳住了自己。
沈慎之身形微动,刚要挡到姬无疾身前,就被他一把拉开:“无事。”
议论声大了起来。
显然,台下众人都认为这比看马戏有意思多了。
这一踹,那汉子脸上更加挂不住,破口大骂起来:“娘的,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没半点真本事,你也就一张脸能看,真就以为自己多厉害了,你爹能拿出几两银子得个员外的虚职,你得把自己卖了……”
此刻马师已说完开场词,正骑马立在台侧准备引马开演,马儿屁股后方突然传来一声嘶吼,马师急忙勒紧缰绳——可那马像是没有被完全驯服,又遭这突发状况惊扰,猛地撂起蹶子、扬蹄嘶鸣,一蹄踩落了幕布,在驯兽师的指引下排着队等待上场的动物们,瞬间就暴露在了众人面前:鸟飞狗跳,猴子、山羊尖叫乱窜。
台上台下瞬间乱成了一锅粥:看客们惊慌失措,乱作一片。
混乱中,原先那名操控狼孩的那名驯兽师疾步上前,一把扯住马缰,连抚带驯,终于将惊马控住。
等最后一只山羊被拉回幕后,骚动总算平息下来,有一半观众见似乎无事,惶惶然再次落座,交头接耳。
“此事不可惊动伯父,”沈慎之拉住姬无疾的衣袖,“无疾,我们还是速速回去吧。”
程绍明白:今晚的事,怕是瞒不到明日,就会传入姬员外耳中。
那汉子见看客众多,估计是心知纠缠无益,便啐了一口,撂下几句狠话挣回面子,便不再纠缠,扬长而去。
两位好友得以抽身,离开了这是非之地,回到了各自家中。
虽急匆匆,姬无疾也没有忘记在下轿前揭下了面具。
姬员外正忙着吩咐下人准备明日事宜,只随口训斥了姬无疾几句,便放过了他,开始强调送亲流程,最后又再三叮嘱必须早起出发,万万不可误了吉时。
姬无疾回到房中,先将那软皮面具仔细收好,又简单用了些仆人送来的宵夜。
他似乎有些晃神,被丫鬟小厮问及洗漱安寝,也是答非所问。最后,他挥退了伺候的人,翻箱倒柜起来。不多时,便被他拎起了一身黑色衣裳。
程绍瞬间猜到了此人的意图。
果然,姬无疾吹熄了灯,就着透窗而入的泠泠月色,换上了黑色衣衫,转向先前收放软皮面具的书案。
装扮妥当后,便和衣躺下了。
前几日,只要姬无疾陷入深眠,程绍的意识也会随之沉入混沌。而今夜,程绍却毫无睡意。
这“同床异梦”的两人,似乎都在等待着同一件事。
更鼓响过三声,程绍只觉眼前景致一阵乱晃,竟已出了姬无疾的卧房,到了月色清冷的姬家庭院。
姬无疾虽一路疾行,奈何体力不济,只看得程绍在心中干着急,却无能为力。
程绍暗自腹诽:“小样,这你就不如我了,天天困在房里。”可转念一想,这姬公子也是身不由己,便在心中叹了口气。
终于,他“二人”来到了那破旧戏院的门外,扶着墙砖喘气调息。
然而姬公子并未进这戏院,而是继续往前走去。程绍正百思不得其解,就见对方抬手叩响了一扇小门。
眼前是一间外观破旧的小屋,应是这戏园旁的附属房屋。
程绍在这地方待了几日,也大致有了些了解:这小屋应是供看院人歇息的门房。
而前几日见到的,孩童头顶上着两个圆球球的发型,约莫该叫总角。
三声叩门过后,门轴发出“吱扭”的声响,缓缓开了条缝。
姬无疾侧身挤进门,声音放得极轻:“门伯,抱歉,扰了您休息。”
屋内没点灯,昏黑一片,程绍只听得人声,却看不清里头的情形。
黑暗里,传来个颤巍巍的声音,缓缓应道:“小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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