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好的。”
这句话像一句具有魔力的咒语,至少在表面上,暂时驱散了笼罩在逢姝身上的浓重阴霾。她真的开始尝试回到“正常”的轨道,以一种近乎残忍的、透支自我的方式。
她回到了学校。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天,引起了小小的骚动。她瘦了太多,原本合身的校服显得空荡荡的,脸色依旧苍白,但脸上挂着精心练习过的、弧度标准的微笑。她向老师和同学们道歉,解释说是因为身体原因住院调养了一段时间,语气平静,听不出任何破绽。
只有舟蘩知道,那平静之下,是勉强粘合的裂痕和汹涌的暗流。
逢姝开始疯狂地补课。她找各科老师要来落下的笔记和试卷,利用所有课间、午休、甚至体育课自由活动的时间,埋头演算、背诵。她的专注度达到了骇人的程度,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她隔绝。有时候舟蘩叫她几声,她都毫无反应,直到轻轻碰她,她才像受惊般猛地抬起头,眼神里有瞬间的茫然,然后迅速被一种焦灼取代。
“这道题……我好像还是不太懂。”她会指着本子,眉头紧锁,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舟蘩便耐心地给她讲解。她能感觉到逢姝的理解力似乎比以前迟钝了一些,一个简单的知识点可能需要反复解释好几遍。逢姝会用力地掐着自己的虎口,强迫自己集中精神,那专注的样子,带着一种悲壮的、令人心碎的努力。
她开始严格地执行医嘱。那个装着五颜六色药片的小药盒,成了她随身携带的圣物。她甚至设了闹钟,准时在课间吃药,面无表情地将那些药片吞下,然后喝一大口水,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舟蘩注意到,吃药后的一段时间里,逢姝的手会有些微不可察的颤抖,眼神也会变得更加迟滞一些。药物的副作用,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笼罩在她身上。
她的情绪,被强行压制在一条极其狭窄的“正常”通道里。她不再有之前那种不受控制的高亢,也极力避□□露出明显的低落。她参与同学的讨论,会在合适的时机露出笑容,甚至会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但这“正常”,比之前的任何失控都更让舟蘩感到不安。
那是一种剥离了生命力的正常。像一件精美却毫无生气的瓷器,每一个表情,每一句话,都像是按照预设的程序运行。她的笑容无法抵达眼底,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如今像蒙尘的玻璃,映不出丝毫内心的波澜。她变得异常“懂事”,不再抱怨,不再流露脆弱,甚至在自己明显状态不佳时,还会反过来安慰舟蘩:“我没事,别担心。”
这种过分的“正常”,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
有一次模拟考,逢姝的成绩竟然奇迹般地回到了年级前列。老师在全班表扬了她的毅力和努力。同学们投来钦佩的目光。逢姝在众人的注视下,微微低着头,嘴角带着谦逊的弧度。
只有舟蘩看到,在桌子下面,逢姝的手紧紧攥着,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弯月形的血痕。
她在用疼痛,来维持表面的平静。
高考倒计时进入最后三十天。空气里的火药味浓得几乎要爆炸。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
逢姝的“正常”,也到了强弩之末。
她开始失眠。
深夜,舟蘩常常能收到她发来的信息,时间显示在凌晨两三点。
“睡不着。”
“脑子很乱,像有很多人在吵架。”
“舟蘩,我害怕。”
舟蘩只能抱着手机,一遍遍地回复:“我在。试试深呼吸。”“什么都别想,我在陪着你。”
她的食量变得极小。早上带来的包子,到了中午往往只咬了一口。她以“没胃口”、“天气热”为借口,日益消瘦,校服穿在她身上,像挂在衣架上。
最让舟蘩感到恐惧的,是逢姝偶尔流露出的那种……解脱般的平静。
那是一个周末,她们在舟蘩家复习。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在书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逢姝做完一套英语试卷,放下笔,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窗外叽叽喳喳的麻雀。
她的侧脸在光晕中显得格外柔和,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安宁。
“舟蘩,”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梦呓,“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用再这么努力了,就好了。”
舟蘩心里猛地一沉:“什么意思?”
逢姝转过头,看着她,笑了笑。那笑容不再刻意,反而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淡然。
“就是……觉得累了。”她轻声说,“一直撑着,好累啊。”
她伸出手,轻轻拂过摊开的、写满了她们共同笔记的课本,眼神里有一种深深的眷恋,又有一种奇异的……疏离。
“有时候我想,也许……会有另一种轻松点的可能。”
“你别瞎说!”舟蘩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自己都吃惊,声音因为恐慌而变得尖锐,“很快就结束了!考上大学就好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不是说你会好的吗?!”
逢姝被她激烈的反应惊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再抬起时,又恢复了那种刻板的平静。
“嗯。”她轻轻抽回手,点了点头,像是在承诺,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我会好的。我们还要去B大。”
她重新拿起笔,低下头,继续演算习题,仿佛刚才那段危险的对话从未发生。
舟蘩却无法平静。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让她如坐针毡。逢姝那种解脱般的语气,那种对“另一种可能”的隐约暗示,像毒蛇一样缠绕上她的心脏。
她开始更加寸步不离地守着逢姝。下课跟着,上厕所等着,放学一定要亲自送她到家门口,看着她房间的灯亮起才肯离开。她变得比以往更加警觉,像一只受惊的鸟儿,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紧张不已。
她能感觉到,那根绷紧的弦,已经发出了濒临断裂的刺耳噪音。逢姝的平静,不是风暴的平息,而是风暴眼中心,那短暂而致命的、吞噬一切的寂静。
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
高考前最后一周,学校放了温书假。离校那天,逢姝收拾好所有的书本和资料,她的动作很慢,很仔细,像是在进行一场郑重的告别。走出校门时,她停下脚步,回头望了一眼被夕阳笼罩的教学楼。
金色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却暖不透她眼底的冰凉。
“终于……要结束了。”她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是解脱,还是别的什么。
舟蘩紧紧握住她的手,试图传递一些力量和温度。
“嗯,结束了,新的开始就要来了。”
逢姝转过头,对她露出了一个极其温柔,甚至称得上灿烂的笑容。那是这么久以来,舟蘩见过的最接近她原本样子的笑容。
“是啊,新的开始。”逢姝重复着,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舟蘩,看向了某个遥远而未知的地方,“舟蘩,谢谢你。”
谢谢你这段时间,一直陪着我。
舟蘩当时并未深究这句感谢里蕴含的复杂意味,只是被那久违的笑容晃了眼,心里升起一丝微弱的、不真切的希望。
她以为,最坏的已经过去。
她不知道,风暴的前夜,往往伪装得格外宁静。
而她所珍视的、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即将在这片虚假的宁静中,分崩离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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