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仿的失败像一场高烧后的虚脱,留给舟蘩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片精神的废墟。她不再强迫自己穿上那些明亮的衣服,将买来的鲜艳衣物塞进衣柜最底层,眼不见为净。那头烫坏的卷发,她也只是简单地扎成低马尾,任由它垂在脑后,像一束干枯的、不属于她的杂草。
寒假在一种死水般的寂静中流逝。春节那天,宿舍楼几乎彻底空了,窗外偶尔炸响的鞭炮声,更反衬出室内的冷清。她给父母打了电话,声音平静地报了平安,听着电话那头热闹的背景音和父母小心翼翼的问候,她只觉得隔着千山万水。
挂了电话,她煮了一袋速冻饺子,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远处城市夜空偶尔亮起的、零星的烟花。逢姝最喜欢烟花了,她说那种极致绚烂后的破碎,有一种悲剧性的美。舟蘩以前不懂,现在似乎懂了一点。
新学期开始,校园重新注入喧闹的生命力。舟蘩依旧独来独往,但那种模仿失败后的茫然,让她像一艘失去舵的船,在人群中更加无所适从。她按时上课,笔记工整,成绩维持着一种体面的中等水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些知识从未真正进入过她的内心。她只是一台执行学习程序的机器。
转机发生在一个乍暖还寒的三月下午。
选修的《心理学概论》课上,头发花白、神情温和的王教授并没有照本宣科,而是讲起了“创伤后成长”的概念。他声音平缓,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同学们,我们常常谈论创伤后应激障碍,但心理学研究也发现,有一部分人在经历巨大的创伤和丧失后,并非仅仅停留在痛苦中,他们有可能实现一种‘创伤后成长’。”王教授的目光缓缓扫过课堂,“这种成长并非指创伤本身是好的,而是指个体在与之抗争的过程中,可能发展出新的力量,对生命产生更深的理解,建立新的生活意义。”
舟蘩一直低垂的头,微微抬起了一些。
“这种成长,往往伴随着对逝者的整合。”王教授继续道,“不是遗忘,也不是一味地沉溺于悲伤。而是将失去的人,内化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带着他们给予我们的爱、勇气,或者教训,继续前行。让逝者,以另一种方式,活在我们的生命里。”
“将失去的人,内化为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舟蘩脑海中混沌的迷雾。她想起了自己那场失败的模仿秀。她试图成为逢姝,结果却差点失去了自己。原来,方向从一开始就错了。
真正的纪念,不是活成她的影子,而是让她成为自己骨骼的一部分,血肉的一部分。
下课铃响,同学们陆续离开。舟蘩却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指尖冰凉。王教授收拾好教案,看向这个总是坐在角落、异常安静的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
“同学,你叫舟蘩,对吧?”他的声音很温和。
舟蘩猛地回过神,有些慌乱地点点头。
“我看你这节课听得很认真,”王教授笑了笑,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对这方面有些自己的感触,或者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可以随时来我办公室。心理学,有时候就是一门关于如何与痛苦共处的学问。”
他没有过多追问,只是留下了一张写着办公室地址和时间的便签,便离开了。
舟蘩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片,仿佛捏着一块滚烫的炭。去吗?她内心挣扎着。她早已习惯了将一切埋藏在心底,用沉默筑起高墙。
挣扎持续了好几天。最终,一种微弱却执拗的、想要摆脱这无尽泥沼的渴望,推动着她,在一个午后来到了王教授办公室门口。
敲门的手,抬起又放下,反复几次。最终,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敲响了门。
谈话断断续续,起初大多是舟蘩漫长的沉默和王教授耐心的引导。她无法详细说出逢姝的名字和具体经历,只是模糊地提及“失去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因为疾病”,“觉得自己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王教授没有追问细节,他只是倾听,然后问一些问题。
“你觉得,她最希望看到你现在的样子吗?”
“如果她还在,她会对你这样模仿她,说什么?”
“除了痛苦,她留给你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这些问题,像一把把钥匙,缓慢地、耐心地,试图打开她心上那把沉重的锁。
几次谈话之后,舟蘩开始尝试在笔记本上,写下一些不同于以往独白的内容。
“3月18日,晴。王教授问,你留给我最宝贵的是什么。我想了很久。不是痛苦,不是回忆。是那种……毫无保留地被接纳的感觉。在你面前,我可以只是舟蘩,安静的,内向的,不需要改变的舟蘩。”
“3月25日,阴。如果我活成你的样子,那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那个你会无条件接纳的舟蘩了。这好像……是一种背叛。”
“4月5日,清明。今天去看你了(在心里)。我没有哭。我告诉你,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不能代替你活,我要替你,看好我这个‘舟蘩’活出样子来。这样,才算没辜负你喊我‘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对吧?”
改变的迹象细微却真实。她依然去图书馆,但不再总是坐在那个靠窗的、承载着回忆的位置。她开始尝试坐在不同的区域,甚至偶尔会去期刊阅览室,翻看一些与专业无关的闲书。她依然很少参与集体活动,但当室友讨论某个话题时,她不再完全屏蔽,会默默地听。
她开始慢慢清理那场“模仿秀”的遗留。将那些鲜艳的衣服打包,准备捐掉。看着镜子里那头陌生的卷发,她拿起剪刀,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剪掉。算了,就当是成长路上一个笨拙的印记吧,她想着,重新扎好了马尾。
最重要的转变,发生在一个夜晚。她再次翻看逢姝的星空笔记本,读到那句:“你要带着我的那份,去看我没看过的风景,去吃我没吃过的美食,去爱,去生活,去闪闪发光。”
以前读到这句,她只觉得是沉重的负担和无法完成的遗愿。但这一次,她忽然品出了一丝不同的意味。
那不是命令,是祝福。是逢姝在竭尽全力后,对她所能给予的、最深的爱和期盼。
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痛苦,里面混杂着一种酸楚的释然和微弱的力量。
她拿起笔,在自己的独白本上,郑重地写下:
“4月20日,星月明朗。逢姝,我想我不能再继续这样‘纪念’你了。用悲伤和模仿筑成的坟墓,困住的是我自己,也轻看了你留给我的爱。”
“你说,你是我的光。可影子,不能永远依赖光而存在。光消失了,影子要么随之湮灭,要么……要学会在黑暗中,辨认出自己的轮廓。”
“我要试着,在失去你的世界里,重新学习站立,学习行走。不是为了忘记你,而是为了让你曾照亮过的那个‘我’,能够继续存在,甚至……能够自己发出一点微光。”
“这不是告别。这是……带着你,重新出发。”
写完后,她合上本子,感觉心上那块压了太久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有了一丝缝隙,可以透进一点气。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晚风带着初夏的暖意吹拂进来,撩动了她额前的碎发。夜空中有稀疏的星子,不如她们誓言那晚璀璨,却依然固执地亮着。
她知道,悲伤不会消失,它会像背景噪音一样,伴随她一生。与光告别,也并非不再爱,不再想念。而是终于承认,那束照亮她青春的光,已经成为了夜空里永恒的星辰。她无法再触碰,却可以抬头仰望,借着那遥远的、清冷的光辉,摸索着,走自己的夜路。
她深吸一口微凉的空气,轻声对着夜空说:
“逢姝,我要试着,学做自己的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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