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路上,关靥看见了踌躇的娄苍玉,他提着自家的瓦瓮左右徘徊,见到关靥,才起步又收了回去,嘴巴张开已经红了脸,垂目搓着脚底,似是不敢与关靥说话。
关靥泄愤似的踩踏着石板,也不给娄苍玉正眼,走出半丈,一声“关靥”还是喊停了她的步子。
“阿九他…”娄苍玉吞吐着,“他没事吧。”
“有没有事,你去瞧一眼不就知道了?”关靥身子不动头都没回。
“你能抽身去见少主,阿九就是没事了。”娄苍玉跟在关靥后头,“那我随你一起去给少主送药汤。”
关靥跺脚,张臂挡住他的去路,一手扯下他提着的瓦瓮,“有没有事我说了不算,娄苍玉,一场兄弟,你去瞧眼怎么了?”
“他们也未必想见我。”娄苍玉蹲下身,懊恼的敲着脑壳,“不过试剑尔尔…我也不知怎么的…关靥,我不是故意要刺伤阿九。”
“刀剑无眼,见血难免。你去见阿九,才是问心无愧。”关靥转身道,“避而不见,就是心里有鬼。”
“那把流星剑!”娄苍玉大喊,“你也看见的,那把剑勾魂摄魄,不止阿九,只要是剑手,哪个不动心?坊主也说他试剑忘情…”
“这些话,你留着对阿九说。”关靥高举起娄家的瓦瓮,“放心,我会告诉少主,这乌贼肉是你炖的。”
关靥走着,忍不住还是扭头去看,青石路上已不见人影,也不知娄苍玉真是去瞧阿九,还是往别处去了。
听竹轩
床榻上的裴初比昨日看着又消瘦了些,青面颧骨高耸,额上冷汗细密,烛火幽暗,长睫投影,干瘦的手半耷床下动也不动,看着像是熟睡,关靥搁下瓦瓮,裴初骤然睁开眼,凹陷的深目透出让人发抖的冷静,关靥端着碗盅走向床榻,裴初枯手比划出执剑的姿势,朝关靥刺去虚无的一剑,又好像是直刺看不见的那个人。
夜风透窗,吹乱裴初本就凌乱的发,裴初双指似在抚过剑刃,对视着关靥,露出疲惫又诡谲的微笑。
“我没有看错人。”裴初双指贴唇示意关靥不要发声,“你做到了。”
“少主见到了?”关靥心头揪紧。
“他们不会让我看见的。”裴初端直身接过关靥手里的碗盅,不顾汤水滚烫,风卷残云的大口吞咽,他贪婪的咽下所有,在喝下最后一口汤汁的那刻,他歪头斜望窗外,双目布满血色。
关靥听人说过,人悲痛至极就得大哭出来,要都憋在心里,抑郁致死的也不少见,眼前裴初痛失所爱,心中哀恸可想而知,关靥想帮他,却又不知该怎么去做,只能端着空碗直立他身旁,动也不敢动作,怕自己一个转身,裴初就会死在床上。
裴初望着虚无良久,见关靥维持着僵硬的姿势直立自己床边,滑稽的很是好笑,裴初嘲讽笑出,笑着笑着眼泪就溢了出来,发干的喉咙嘶吼出江暮云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他终于…哭了出来,关靥心中长吁,娘去世的时候,爹铮铮铁骨也是憋忍了许久,,那时自己也怕的很,怕爹憋出毛病,自己才没了娘,再没了爹可怎么办,两眼一抹黑,跑路都没个方向。最后爹终于嚎哭了出来,哭娘丢下了自己,哭自己逃了半生,哭冤死的所有人,哭没有指望的下半辈子。
哭出来,就没事了。关靥蹲下身,轻抚着裴初骨瘦嶙峋的背,犹如抚摸一只濒死的猫。
关靥与裴初描述起流星剑,裴初凹目淬火,“你看到她了吗?”
“剑在,人就在。”关靥点头,“我盯着她,隐隐觉得…她也能看见我。”
“她就在不久处看着你。”裴初斜睥窗外,“看着我。”
裴初话语森森,凉风袭背,关靥周身发冷,“少主,早些歇息吧。”
“昏睡了一日,早已经不知道困了。”裴初给颤抖的关靥递去自己的薄衫,“崔国师不日就会派人来取走流星剑,兴国坊离岛之期将至,你有何打算?”
“我?”关靥拢紧薄衫,“上回,我还和裴管事说,谁要扰了我们的安生,我就杀了他。”
“安生?”裴初冷笑,“江暮云以身殉剑,岛上岛外,谁都难得安生,你是一定要跟随兴国坊回荣都的。”
关靥当然知道,兴国坊铸师寥寥,除了天炉几无技艺,裴初都能看出自己来历,裴渊嘴上不言,今日也已在试探自己,也许,他已经知道流星剑是谁人所铸,不过是…私运少年无法对旁人道及,不论少年是什么来历都只能咬牙认下,出了沧浪岛,兴国坊上下就是一条命。
“时光倒退十余年,也只有天鹄坊可以铸成流星剑。”裴初看出关靥所想,“你能做到,足以证明你与天鹄坊有关,放在当下,怕也是死罪吧?”
“那时我还没出生,算不到我头上。”关靥话才出口就恨不得掌嘴,裴初太鬼,自己就不该管他死活,憋死才好。
“果然是天鹄坊的后人。”裴初露出得逞之色,“你姓关,不姓陆,要么就是隐姓埋名,要么,就非陆家遗脉,定是坊中铸师的后人。可惜我家不问世事多年,我也好奇,天鹄坊的铸师有多厉害。”
“我也好奇。”关靥非要扳回一局,“少主说自家不问世事多年,那血弩案,你们又是怎么知道的?还有送我们上岛的胡衔,与裴管事也很是熟络呢。”
“你以为你很聪明。”裴初幽看关靥煞有其事的脸,“兴国坊立誓永不出岛,不代表旁人不可以来这儿,也不代表就与世隔绝。胡衔私运少年,但你们这几个又有哪个来历清明?不要以为你今日帮了兴国坊就能如何?你帮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是在帮你?”
裴初字字说在点上,关靥唇齿微张竟是一句都怼不出,看来书还是念少了。
“你是一定要出岛的。”裴初狠狠又道。
关靥沉默不应,似听不进裴初所言,又像是,已经有了自己的决定。
“在岛上,你就得了所谓的安生吗?”裴初仿佛看出关靥心中所想。
安生,也得了几年…关靥忆起初上岛的时候,那段日子是真舒坦,活重,但心安,自己真想就这样到死也好,最好哪天一睁眼就白发苍苍,老死在娄家的软床上。
但,也就那短短几年。没人挡得住皇城来的大宝船,要那日他们是为血弩案而来,拼尽岛上所有的性命,他们也杀不退满船的军士;所有人都庆幸宝船送来的是礼物,一个可以让兴国坊重回皇城的大礼,哪怕这份礼物背后深藏暗涌,他们也愿意走上一走,坠入深渊也心甘情愿。
还有他们以为可以救下的江暮云…
裴初说的不错,安生,何来的安生…自己逃去哪里,暗处都似有人如影随形。爹带着自己,是为了谋一份安生吗?
爹平生大憾就是血弩冤案不得平反,天下由人人皆可铸器变作无人再擅铸器,爹说,他从未想做什么天下第一铸师,对他来说,弘技远胜垄技。
这也是他为什么带着自己,辗转来到塘水城吧。爹问自己,想不想坐大船,大船?去往何处的大船…
若要寻一处没人认识自己的地方,天大地大,总有处可寻,唯有沧浪岛,这里蛰伏着天下仅存的兵器大坊,永不熄灭的天炉,生生不息的铸魂。
爹没有想到的是,兴国坊早已不复往昔峥嵘,但炉在,人在,人在,技就可传,就好像是他死了,但他的骨血还在。
关靥知道,爹想去的地方就是沧浪岛,他没能去到的地方,自己替他站在了这里,爹不止想活下去,如果可以,他一定也愿意随兴国坊重回荣都,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他无力改变过往,但他可以达成所愿。
他一定想自己的女儿可以替他做到。
“回去荣都,又能做什么…”关靥喃喃自问。
“不去,你就什么都做不了。”裴初撑起身,元气回魂一般溢出久违的神采,“回去荣都,做你想做的事。你是沧浪岛的关靥,兴国坊的人,你会铸术就和儒生识字一样顺理成章。”
“少主会和大家一起离开吗?”关靥认识裴初三载,也就这阵子才走的近些,但不知为什么,裴初的每句话都让她觉得踏实,他被残腿束缚,却又比任何人看的更远,关靥希望裴初能和大家一起离开。
裴初戚戚摇头,见夜风吹开轩窗,痴然朝缝隙伸出手,“我哪里都不去,就留在这里,等着她回来。”
——等她回来…
“坊主说,荣都很快会派人来带走流星剑。”关靥艰难道,“您和我们一起走,还能离她近些吧。”
“她会回来这里,回到我身边。”裴初落下枯手,眼中云谲波诡,“总有一天,关靥,你能把她带回来么?”
关靥怔住,有那么一瞬心脏急促跳了几下,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耳边又响起娄石头说的那句——“她走了”,关靥心尖似被铁锤敲击,上下忐忑不止,关靥嘴唇颤动又说不出字句,眼前又现流星剑上缠绕的血痕,朦胧见,血影叠叠,露出江暮云无辜的如花娇容。
——她走了,关靥,你能把她带回来么?
关靥,她在看着咱们。裴初声如鬼魅低吟,你看到了么?
关靥难以自制的朝窗外望去,她看见江暮云朝自己盈盈微笑,又化作轻风消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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