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鬼六抱着鬼月离的白玉藕骨,坐在魂水渊前。
他双目失神,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动弹。这种有过肉身的藕骨,很快就会腐烂。按理说,他应该尽快埋葬。可是他做不到,他不能埋葬哥哥,他不能面对,他动不了。
一瞬间,所有人都不见了。都怪他,醉酒,打翻了魂瓶,都怪他。
“哥哥走之前,发生了什么?”他问小龙魂。
“我也不知道,我当时不在这里。”
“那你刚刚怎么说,他是去赎罪了?”
“不是刚刚,是三天前了。”小龙魂说道,“因为我听见他自言自语说,要救他们。”
“救谁?那三千个游魂?”
“对。”
“他去哪里了?他还回来吗?你没看到?”
“我看到的,和你一样。”
这样话对话,小龙魂已经和鬼六重复好几遍了。
鬼六仍旧是懵懵的。
他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回来管魂宫的这些事务,也从来没想过哥哥会离开他。
他承认他每一样都比不过哥哥,他没有哥哥好看,没有哥哥会管理,也没有哥哥精通法术。可是他一点儿也不嫉妒哥哥,在他眼里,哥哥本就是天之骄子,本就应该万丈荣光,他也相信,哥哥会是很好的一任魂宫宫主。
而他,若是严格按照魂宫的规矩,他的出生都可以说是哥哥的仁慈。他知道自己样样都不行,但是有一样,是只有他能做到的。那就是,他可以作为弟弟,一直在魂宫陪着他。他可以做那棵闪耀的星星旁的小星星。
可是为什么?那颗闪耀的星星还没有升起来,就陨落了……
现在,他竟然要站在那个位置,代替他发出光芒。他不是星星,他是扶不上墙的烂泥,他不行的。
鬼六宁愿去审判地受永世的酷刑,也不愿面对哥哥的离开。
哥哥,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就是想偷懒,不想做这些事情,所以才让我来做。你知道,你一走,我一定会回来的,你算好了对不对……可是我这么平庸,这么无能,怎么能做好这些事情?
哥哥,你会失望的。
“你应该做你该做的事情,你哥哥不会想看到你这样的。”小龙魂站在一旁说道。
“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你哥哥在地界之森救的小龙魂,我不想再入轮回,求他把我炼成魂丹,他不肯,于是我便留下来了。”
“地界之森?”
“是。”
“地界之森可真是好,”鬼六笑笑,“还给你们选择的权利……”
“你们也有选择的权利。”
“选择什么?我们是能生,还是能死呢?”
“你能完成他未完成的事情。”
选择只能向前走,也是一种选择的话……
鬼六看着魂水渊,是的,他只能选择向前走。
两人说话间,魂水渊的水突然动荡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
少顷,魂水渊中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一个小小的骨架从漩涡中升起来。那小骨架上开始迅速长出血肉,不久便形成了一个小少年的模样。
鬼六和小龙魂都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难道是哥哥?鬼六搂紧了怀中的藕骨,生怕怀里的“哥哥”马上就消失了。
不多时,那少年睁开眼睛。他顺手摘了一片大荷叶拿在手上,蹦蹦跳跳落在地上,一脸明媚地看着鬼六说道:“你抱着一个骨架干什么?”
鬼六将眼前的少年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像哥哥。他看眼见的少年腰间系着的魂瓶,感觉到事情不简单。
“你是谁?”鬼六问道。
“我是鬼九啊。”
“鬼九?”
“鬼九?”鬼九模仿鬼六的语气,“反正就是鬼九。”
“那你怎么知道你是鬼九?谁告诉你的?”鬼六着急地看着鬼九,眼睛里写满了:快说是鬼月离!
“没有谁告诉我,我就是知道!”鬼九跺跺脚,朝着鬼六吐了一下舌头,准备跑开。
“你认识鬼月离吗?”鬼六追问。
鬼九回头,“鬼月离是谁?”
“你不认识?”
“是个人?”
“没事了,你走吧。”
“我走?这是我家,我走去哪里?”
“这怎么又成你家了?”
“我在这里出生,这里不是我家,是什么?”
“随你吧……”
“你怀里的莲藕已经开始发黑了!”鬼九指着莲骨说道。
鬼六低头一看,怎么腐烂的速度突然这么快!他又抬头看了一眼鬼九,一定和他有关系!
不行!不能再拖了。这莲骨就要坏了!他灵机一动,抱起那骨架就冲到了魂水渊背后的冰室中。他不能就这样把哥哥给埋了,他一定要留住他。既然没有魂魄的骨架长不出血肉,那他就把自己的三魂分出一魂给哥哥。
**分魂,痛过切肉剜心。
小龙魂在外面等了许久,也不见鬼六出来,便跑了进去。他已经昏睡在冰床旁边,晕倒之前,他又模模糊糊见到了那张白皙俊朗的脸。
鬼六醒来之后,去问了魂宫那十位总是神神秘秘的长老执事。他们同他讲了他出生那天发生的事情。
原来小骨架是为当初的第三缕精魂准备的,他曾活了一瞬。
可是他为什么又在几百年后自己活过来了呢?还刚好是在哥哥死后……
按理说,没有魂魄的骨架是不能长出血肉的……唯一的解释便是,哥哥的魂魄,进入了他的体内?
可若是哥哥的魂魄进入他的体内,这孩子又怎会……有些痴傻呢?
鬼六检查过,鬼九体内的魂魄很完整,所以他不是因为魂魄残损导致的先天不足。
还有,这又和那三千游魂有什么关系?小龙魂说哥哥去赎罪了,如何赎罪?鬼六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
不管怎么样,鬼九身上的魂,一定与哥哥有一些联系。只要他还活着,他的魂还在,哥哥便有回来的希望。
后来他看见鬼九在池子里用莲花种了三千个残魂,更加坚定了这一想法。
可是现在,三百年过去了。他看着眼前的两具身体,却感受不到一丝魂魄的气息。不但哥哥没有回来,小九也……
“哥哥,那三千个残魂,鬼九已经救回来了。我暂时把他们养在外面的魂水渊里,过些时日,等他们三魂七魄再稳定一些,就可以入轮回了。”鬼九对着尸体自言自语。
“哥哥,你不是跟小九说了,只要他救回那些残魂,你就见他的吗?是你吧?一定是你,去了他的梦里吧……可是现在,现在他也和你一样,睡着了……哥哥,我感受不到他魂魄的气息了……哥哥,我该怎么办?如果是你,会怎么办?如果是你,一定能想到办法的,是不是?”
哥哥,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办?鬼六又伸手拂了拂鬼月离眉山的冰霜。
“我都说了,我做不好这个魂宫宫主的,你就是不信。你看,我,”鬼六的声音哽咽起来, “我连小九我都保护不了,我救不回来……我有什么用啊哥哥……你回来好不好,你回来帮帮我,你回来让小九回来……我再也不喝酒,再也不犯错了……你和父亲都回来好不好……我一个人在这魂宫里,真的,太难过了……哥哥……”
就在这时,冰床上那具他好不容易拼起来的尸骨——鬼九的尸骨——轰然坍塌,碎藕在冰床上化成了一滩黑水。
鬼六嚎啕大哭。
他爬过去捧着那一滩黑水,无所适从。
他眼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或许他早就预见了这一切的发生。这在昨晚就已经发生了,是他非要强行将那些本就已经烂掉的藕浆带回来,是他非要将那腐烂的身体拼成小九的样子,是他心存幻想。
从他刚才拼好鬼九,自己的魂不能再进入那具身体时候,他其实就知道,小九已经回不来了。
但他不承认。
就像三百年前坐在魂水渊前抱着哥哥的藕骨一样,他不承认。
他以为,只要他不承认,哥哥就没有走,小九也没有走。
……
魂境外。
沉池被悠然带回了青丘。
榕庭等人回到青丘的时候,沉池经过板正老医师的诊治,情况已经稳定了许多。
“小戎这丫头,用毒用药上,的确是个好苗子!”板正捋捋自己的胡子,欣慰地感叹,“这个公子,需要静养!不可多思!否则死了可与我的医术没有关系!”他指着沉池严肃地说道。
榕庭连连点头,医师说得对,一切都听医师的。
他派了一些人去人界找南宫樱,接着又将沉池安排到了后山的一个小茅屋里,邱环每天去照顾。
沉池在床上躺着下不来,邱环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也说不出什么,倒像是两个与世无争的小老百姓。
“公子现在应当以修养身体为重,凡事量力而行,切不可动气动怒,这样才能好得快些。”邱环语重心长。
“我知道。”沉池望着窗外。他知道,可是又怎么能不担心呢?阿垣和清儿怎么样了?地界之森怎么样了?他知道,榕庭故意把他安排在这里,就是为了不让他担心。也就是,一定发生了让他担心的事情。
又过了些日子,沉池终于能下床,榕庭也终于松口。
“阿樱呢?还是没有找到吗?”他问榕庭。
“还没有,不过我派去人界都是青丘的追踪高手,但凡有一点气息,他们一定是能找到的。”
“多谢榕庭小君。”
“神君客气,莫说当日在坵下,令妹和阿樱对我们有恩。就只单单凭着地界之森,我青丘就不会坐视不管。”
“诸位救我性命,沉池铭记在心!”
沉池说着,便要辞别青丘,他说要先回地界之森看看。
榕庭和嫜敏的面色有些尴尬,因为他们刚回地界的时候,就已经去过。
嫜敏站在万里荒芜的雪原上,当场就落下眼泪,她不敢相信,那里就是曾经生意盎然的地界之森。平日里总是嘻嘻哈哈的榕庭眼眶也是红红的。
如今的地界之森,荒寂凄凉之至,让人不忍多看,哪怕一眼。
沉池的身体才刚好了一些,如何承受?
555鬼九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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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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