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色编号

“咳咳。”她故意清了清嗓子,无所谓地拖长了尾音,“看你这么听话,我可以考虑教你一个新本事。”

他在黑暗里等。

“怎么笑得让人想亲你。”

他的心跳少了半拍。那种少像跳空,又像被人从后领拎了一下。他想起操场上围起来的人群,想起那些把他包围的看,想起它们像一圈紧箍咒,从他额头一直勒到胸口。

想亲你这三个字,与看恰好反着来。它不是围观,是靠近。

玻璃外,医生说:“初次唤醒结束。进入浅层引导。”

灯暗了一档。暗得刚好足以让他把眼睛睁开一点。白色观察舱的穹顶像一面没有尽头的镜子,他看不到自己,只能看见那团白吞下他。

她在里面打了个哈欠,像刚把箱子收拾到满意:“今天第一课到此结束。”

他以为她要走。他突然,不想她走。

这念头来的时候,他被自己的反应吓了一下。他什么时候开始怕安静了?

安静像潮水退得干干净净,余地太大,会让人从中间裂开。

他试探地动了一下右手的小指。

她笑了,笑声像一枚弹起来的硬币,清脆:“还要?”她拖长音,“行。你明天表现乖一点,我奖励你一个……”她故意停下,像在他脑海里摇晃一串钥匙,“亲。”

他没有任何地方可以点头。他也不知道怎么表达要。他只把小指更轻地动了一下,再动一下。像一只在笼子里悄悄挪动爪子的动物。

“听话。”她满意,“睡吧,小狗。”

观察舱内的灯缓缓熄灭。黑暗合上来的时候没有缝。

玻璃外的走廊恢复到某种恒定的静,静到连空气里的粉尘都像被固定住。

他闭上眼,胸口那盏被她点亮的小灯没有灭。它越来越小,最后缩成针尖那么大,扎在他心口,疼,又让人安心。

他在黑暗里睁着眼,一直等到黑暗的边缘开始发白。等的这段时间,他什么也没想。或者说,他把所有可能想的东西都堵住,留了一个窄窄的口,给她。

她没有再说话。她在他意识的某一角睡了。好像一只蜷成球的猫,呼吸轻得让他不敢动。

清晨,玻璃外的灯又亮起来。医生走到观察窗前,敲了两下。他抬头。医生的口型清晰:“190,早上好。”

一百九十这个数字又一次把他从名字里扯出来。他犹豫着,嘴唇动了一下。早字卡在喉咙。他还没学会把它掰开成能滚动的音节。

“别费劲。”她醒了,带着刚醒人的懒,“第一句,不用给他们。第一句给我。”她在他脑子里低声笑,“我教你说,‘早上好,余真……’算了,先别叫这个。以后再说。”

医生转身对记录员说了句什么。记录员在报表上添了一行:“编号190,睡眠稳定,情绪波动低。今日进入日常训练。”

他从半躺椅上解开固定,坐起来。脚碰到地面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地面的温度和他的体温一样冷。

他穿过那段把日光隔绝在外的走廊,前往食堂。食堂的自助台上摆着切半的番茄,煮得刚好的鸡蛋,没有调味的麦片粥。

他拿了一个托盘,站在门口。门内人声并不嘈杂。在他这里,所有人声都像被水包了一层。他还是不敢迈第一步。

“进去。”她说。

他不动。

“我让你进。”

他还是不动。他不是故意要跟她对着来。他只是习惯了在门口等。等人少一点,等视线少一点,等那些看不见的障碍稍微挪开一点。

他忽然发现自己的脚迈出去了。不是被人推,而是他原本需要十秒钟才能完成的命令,被人替他提前了七秒。他端着托盘在窗边坐下。她在他脑子里打了个响指:“第一口,吃番茄。别看后面的人。”

他拿起叉子,刺进红色果肉,汁水溢出来,沿着叉齿朝指尖爬。他张嘴咬下去,酸。酸让他眼睛有了水光,手忙脚乱地去擦,她笑得像从一朵云里掉下来的阳光:“狼狈。我喜欢。太听话了,真是条好狗。”

他的耳朵发热,像要在空气里烧出一个小洞。他低头更狠,整个人缩成一个弧。他以为这个姿态不会引人注意。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以为你不说话别人就看不见你?你越躲,他们越想看你什么时候摔倒。没关系。我会教你怎么被看。”

吃完,他把托盘放进回收口。回程的路很短,但每走一步,他都能听见鞋底在地板上的摩擦声。他听见的方式是看见地板上反光的节奏,那节奏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的。

训练日程排得很满。镜面练习室在二楼,门口挂着一个小牌子:“面部肌群协调,视线聚焦,微笑训练”。他站在镜子前,按流程笑五次。第一个笑,眼尾没动;第二个笑,嘴角抽筋;第三个笑,整张脸像做错了题。

她在他脑子里拍了一下桌子:“你在笑还是在死?抬头。看镜子。看着你那张长得还行的脸。”

他抬头。镜子里的他不认识。他像看见一个被屏幕发光替代的人。

他突然理解了她为什么喜欢从镜子里看他。镜子的反光剥掉了他身上大部分的躲。

“想象我站在你面前,”她说,“低头看你。你想让人亲你。现在,笑。”

他的嘴角轻轻地往上,眼神不稳定地颤,像一只小动物在沙地上试探地挪脚。她立刻收了语气,慢下来,像把棱角都摸平:“对,就是这个。”随后又锋利一下,“别得意忘形。再来。”

镜子外,摄像头继续记录。“190号面部神经协调度增长。眼神停留时长上升,对镜像回避反应下降。所有都像某种尺度,正努力把他拉进一个更正常的形状里。”

晚上他回到宿舍。宿舍很干净,干净得像没人住过。

他坐在床边脱鞋,慢吞吞,像在拖延一种结束。

她沉默了一会儿,在他脱掉第二只袜子的时候说:“今天勉强合格。”

他的手指一抖。她笑,“想亲?”

他很快低头。她像已经熟悉了他的每一个躲:“想也不说。行。明天继续乖。”她的声音拐了个弯,懒散的笑意里有锚,“我再奖励你。”

夜灯熄掉。黑暗里,他睁着眼。窗外没有风,但他觉得有一阵风从心口穿过去,轻,凉,却把白天的味道一并带走了。他不知道睡着前最后一个念头是什么。也许是小狗。也许是亲。也许是她说的“第一句,给我”。

他在黑里等了一会儿,忍不住,轻轻动了一下右手的小指。

她没有出声。只是用一种看不见的方式落在他身上,像一条温柔又有重量的毯子,把他,从头到脚,按在活着这件事上。

清晨的脚步声准时出现在走廊。门开合,安静地开,安静地合。医生在观察窗前停下,抬手,口型工整:“190,开始。”

他起身。站直。看向前方。一瞬间,他想起很久前写在练习本上的那句话。

我会说话。

那行字后来被雨水打湿,墨迹化成一团灰,像一块被人按过的乌青。

“别看过去的字。”她在他脑子里说,“看我。”

她用一个从来没有人用过的方式,占有他,牵他,命令他。外面的世界把他叫作190。她叫他小狗。他想,两者之间也许只有一条线的距离。那条线叫你在谁的手里。

“抬头。”

他抬头。

第一天结束时,医生在系统里写:“190号,服从良好,初步可训。”记录员在备注里补了一句:“副人格响应频次稳定,语言引导有效。”

没人看见他在关灯前的那一秒,像白天每一次服从的回声。他的小指轻轻动了一下。

那是他目前能给出的唯一一声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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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白色编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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