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试了试水温,有些烫,便不急着泡进去,偏头看向春渡的房间。
不大,挺整洁的,里面也没多少东西,裴诃是好奇春渡这个人,毕竟以她现在对自己的了解,很难想象会在十七八岁的时候,把街边一个小乞丐捡回家去。
她这么善良、多管闲事吗?
裴诃想了想那画面,破天荒地觉得和谐。
因而又视线扫向周围,想起初见那日春渡欣喜若狂的神色,还有那日在家门口,小心勾住她衣袖、挽留她的样子——怅然又谨慎,好像她是个碰不得、看一眼就要发生什么事的....人般。
怎么会这样。
十六七岁的人都这样吗?
裴诃不懂,趴到床底下——这里头会不会藏着什么?
年少气盛的少年,总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吧,可惜没找出什么所以然来。
哎,真是唐突。
她往后一退,身子撞到木桶,激荡的热水弄湿一旁柜子上的一个木盒。
裴诃望过去,见到那木盒挺大,有快三只手掌那么大。装的什么?
她晃了晃,听到一点点声。
什么啊?还有些沉。
她没想要打开,刚将它放回原位,又不知怎的碰落了一条钥匙。因着房间不大,木桶是正正好被放进去的——钥匙无可奈何地掉落到了水里。
于是裴诃一惊,不知道是该叹她这水脏了,还是该去救钥匙。
一会儿可别捞不起来。
呸,乌鸦嘴。
她当即跳下桶里,才想起来自己没脱衣裳,身上衣裙湿透。
“怎么那么傻.....”裴诃哭笑不得,坐在水桶里往底下摸了一会儿,找出钥匙后,再次看向木盒。
毫无疑问就是打开它的。
裴诃把头一偏,背对木盒,开始沐浴。
速度比往常要快许多,她从包袱里找出新的衣裙,穿戴齐整后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到门前,坐在外头吹了一会风,待头发干了后回房入睡。
隔日包打听买了早饭来敲门,裴诃闻着食物的香味,孤魂野鬼似的被勾了出去,包打听倒失了神——
他见到柜子上的木盒,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
见得光的,见不得光——十六七岁的少年总是气血很盛,而这木盒里,有一本艳情话本。说来惭愧,还是包打听买给春渡的。
*
他们于某一日上街,路过一个摊子,包打听想买些东西送给棺材店常来帮衬的客人,春渡则好奇地,将一个东西拿了起来。
——正是这话本子。
在这一堆玩闹的东西里格格不入,翻开第一页,又觉得不能妄下定论——这玩意儿就该在街边卖!
“哎呀小兄弟喜欢这个吗?”老板注意到春渡的动作,亮着一双眼瞧过来。
少年郎当时已经能说话了,奈何性子冷,不爱搭理人,不回老板的话。只看着手里的书,觉得那些字好生大胆,好生荒唐,什么“情人入姐儿房,两情相悦,颠之倒之,折了一只金钗”?
春渡面红耳赤,捏紧话本子,看着里头对女子的形容,想起一人。
他当即慌了神,低着头不管不顾地跑开了!
这是怎么了?
还拿着人家的话本子。
“哎!”老板就要去追。
包打听过来人似的,按住老板:“小事,我来付钱。”
*
而另一头,春渡在街上,与无数人擦肩而过,听到女人的声,男人的声,交织在一切,好像把他给困住了。他觉得越来越热,身子哪哪都不对劲,并在这时发出一声喘,捂住嘴!躲进一个巷子!
此时还是白天,日照很强,少年郎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到一个别人见不到的地方,心口涨热,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他本能地要抬手压住心口,低眸一扫,却是见到一个小山似的鼓包。
作孽哟——
这时有戏班子在外头经过,领头的花旦在唱:“小姐坐镜前,情人敲门来,梳云鬓,戴金钗......”
颠之倒之,折了那枚金钗。
明明接的不是这句,怎么又接到话本子里的内容了?
春渡蹲下身去,发抖。
他也不是个不识人间情爱的主儿,哪会还猜不出来自己的不对劲,可他们二人,她和他,实在是离经叛道,有违伦常。即便他百般愿意,那她呢?
*
现世,包打听站在春渡的房间里,手里拿着木盒。
钥匙就放在它旁边,自是看到了。
不过也和裴诃一样没打开,只放到耳边摇了摇,听到些许碰撞声。里头不止一个话本子,还有一只金钗。
*
吃过早饭,人来人往的街上,驰过一辆马车。
昨夜遗憾告别城门口的四人,今日再战。
裴诃心里有些担心,“你说谢恒不会堵在那吧?”
身边坐着奕妁,瞟了她一眼,“乌鸦嘴,我都帮你想好了,昨夜在妓院那么一闹,城门兵和他的梁子算是结下,哪还有功夫光明正大地出现在这儿?”
是吗,裴诃不知道自己没发出声,掀开车帘子望向外面,在这时瞧见一穿玄色的,心有忐忑,忙将车帘子放下。
她何时这么怕谢恒了?
也不是怕,就是不想再和他见面,怕这次出城,他会追上来,二人再有纠缠。
说到底,她和他到底是怎么分开的?闹到要和离那么严重。
陈匪照说:旧事毋提。
裴诃说:我还没想起来。
到了城门口,没有排着长队,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包打听刚要心头一喜,却又哀叹,“怎么还是封着的?”
他叫来一位士兵,问军爷是怎么回事。
士兵:“城中昨夜出了事,现在所有人都不许出去。”
“要封到什么时候?你这也不是办法呀,老百姓总得生活。”
“上头就是这样说的,我有什么办法!”
对方严词厉色,好像和无数人解释,听了无数抱怨和质疑,心烦意乱。
而三位女子在马车里听着,裴诃:“昨夜妓院的事闹很大吗?”
奕姐摸摸下巴,“有可能。”
裴诃瞅她,用嘴型说,该不是那朱禅出事了吧?
她本是不认识这人,今早吃早饭时,逼着奕姐给她解释了昨夜到底怎么回事。至于奕姐又是怎么知道朱禅这人的,嗐,她好说歹说也在大宛生活了好几年,哪能不知道这位守城门的,况且半个多月前谢恒纵火烧城那事,惊天动地。
“我说他也是疯了,胆子大得很,”奕姐脱口而出。
裴诃:“你说什么?谁疯了?”
“谢恒啊。”
“是......”
二人说的其实不是一件事,但裴诃听着这话,想起了过去的事来。
当真是往事如尘,滚成一团,球似的碾过来,压得她喘不过气。
*
既然出不去,只得是无功而返。马车行驶在街上,裴诃问:“还有什么东西能被运出城去?”
包打听:“粮草或兵刃那类的,但里头很难藏人,运输的人也难接近,都在军营里。”
奕妁:“城里那么多外来的商人,被困住了会闹起来吧,毕竟耽搁一日,就会损失大量银钱,我们可以煽风点火,让他们这些人闹起来,强行出关。”
裴昭也添一嘴:“我觉得有些比较大来头的商人,会不受限制,直接出城去。”
“是吗?”包打听一喜。
奕妁和裴诃也看过去,一下子被灼灼目光烤着,裴昭有些受不住,磕磕绊绊地说:“我其实刚刚有看到.....几个穿着很好的商贾在和士兵们交谈,甚至拿出了通关文牒,被带到另一处。”
“好啊,”包打听道,“我现在就去问问有哪个商人能帮忙。”
裴诃点头,她心里出现一个人选,不过不好说出来。
包打听将其余三个人送回棺材店,自己骑着马去找人帮忙了,而裴诃,在之后也出了门。
“去哪?”奕姐上下打量她,往前一送,“背着药箱,又故意趁着裴昭那小姑娘不在,才偷摸摸出去,见谁呢?”
“瞒不过你,”裴诃无奈,闭口不谈。
“什么啊,连我都要瞒着。”
“回来再和你说。”
扔下这话,她了无影踪。
*
是要找谁?
哎,这会儿还有谁能让裴大夫背上药箱,可不就是那洛玉秋。
他的身子还要调理呢,之前说好会让春渡过去施针,无奈春渡已经出城了,裴诃便自己前往洛府。
她步子轻快,虽是独自行动,却难掩欢喜。
为何?
裴大夫都多久没背上药箱,给人治病了。
以前她医术不好,会在自己身上试药——说是有些苦,但现在想想,又很值得。
毕竟是自己喜欢的事呀。
又想到当年嫁人,为了迎合谢府的长辈,拒绝了好多来求医的病人。
裴诃呼出长长一口气,走在街上,正值午时,两边都是食摊,她如走马观花般看着,明明不饿,却停在了一处。
——街边一张木桌上放着一碗腊八饭。
脸上雀跃的表情便是在这一刻淡去,裴诃唐突地停在路边,身后几人差点撞到她,回头去看,见她神色古怪,三魂不见七魄似的,便走过去,问一句姑娘还好吗?
而在这时,有人出现在她身后,没说一字,已让人望而却步。
而裴诃不回头,像已经知道是谁,“你怎么会在这?”
“你还记得这腊八饭。”
“你身上的血腥味很重,离我远点。”
“我受伤了,你帮我诊治?”
她不说话,提步往前走。他也不勉强她,只跟在后面。
当真受伤了,走路一瘸一拐的,眼神像要把一丈外的人锁住。
看她的头发、她的手、肩上背着的药箱。街上有很多人,虽和她擦肩而过,但影子却叠在一起。而他低头一扫,和她的影子还隔着一段距离。继而心里一急,想追上去,可这位的腿昨日被刀砍伤了,行动不利索,如何能追上?
这么热的天,他心火难消。
明明谁都没出声,偏偏有人在这时转过头来——
裴诃:“你到底还要跟到什么时候?现在才七月,那腊八饭是你安排的?你又在试探我了吗,我说过我已经不是陈匪照了,你.....”
“我想起你娘亲了,也想起......腊八的事,”谢恒打断,看着她,往前一步,险些捉到她的手。
*
腊八是她很喜欢的一个节日。
一个是因为它在冬天,她喜欢寒冷,一个是在这日街上都会很热闹,有着灯会和夜市,也有卖腊八饭和赤豆粥的,都是她所喜欢的食物。人们和和气气、团团圆圆地坐在一起,吃过饭后边喝酒边交谈——不知怎的比起团年饭,陈匪照会更喜欢腊八。
她和娘亲待在一起时,是个享乐的主儿。看着对方到外头去劈柴,丢进屋里烧,听着柴火噼里啪啦的声,给她做腊八饭。
这玩意儿说是简单,但前几日便要开始准备,泡豆子呀、香菇呀、糯米呀,还要把腊肠给腌好。
一切都由陈匪照的娘亲来准备,不会到街上买现成的。她做的不算好吃,不过陈匪照从小吃惯了那味道,并不想吃别的。她也很喜欢最后关头,把铁锅上的木盖掀起来那个步骤——热呼呼的气迎上来,香得叫人叹绝。
当然刚做好的腊八饭也不能立即就吃,要先拜祖宗,还要烧纸钱。
拿到外面去,风很大,陈匪照耐着性子去帮忙,烧纸钱,倒纸灰。
之后两人坐在饭桌上,她家很小,几丈外是柴火烧着的声,陈匪照没个正形地蹲在椅子上吃饭,外头是烟花爆竹声,小孩吵闹声,她一不小心发了呆,娘亲便喊了一声,让她回过神来,见到对方的脸——
面色黄黄,脸庞小小,有着些许雀斑,眼睛是琥珀色的。
“快吃!”
“哦。”
“好吃吗?”
“米有点硬,”有人拣饮择食,和娘亲坦白后将饭里的食材都吃光,只剩米饭。
讨打!
这节日两人一起过了二十一年,陈匪照兴许是习惯了,后来每到腊八节,都要吃一碗腊八饭,还得是别人做的。
又是一年,十二月初八,南阳很冷。
那时陈匪照已经嫁到谢家。
*
在这日会举行家宴,从午时到戌时,陈匪照跟在谢恒身边,端坐在位置上,坐得腿都麻了,东西却没吃几口。
和谢家人待在一起时,她很怕说错话,小心斟酌说出的每一句话,一点胃口都没有,也怕吃相不对,被长辈念。
好容易盼到家宴结束,拉着她的夫君到厨房,“给我做一碗腊八饭呀?”
“我不会做,”谢公子心里觉得给她做饭没什么,面上还是要推脱一会儿。
“我知道步骤,子陵你那么厉害,肯定一听就懂。”
陈匪照今日穿一身青绿色的衣裙,长发原先被梳起来,戴着许多发簪,现在通通被取下来,放在一旁,长发被一根碧清色的发带挽起来。
一晃一晃,她的手腕和耳朵上戴有玉做的饰品。
这是谢恒的要求,他很喜欢玉。
“你看着我做什么呀,”陈匪照做完后,抬眸,见到对面凝视她的谢公子,“快做腊八饭呀,吃了它,明年就能吉祥如意。”陈匪照虽不能出门,但听到外面喧闹,嘴角扬起。
“在这站着冷不冷?”谢恒着手去洗红枣和各类豆子。
“有一点,不过也还好。”
他便擦干净手,想给她多添一件外袍。陈匪照拉住他,“还有半个时辰今日就过去了。”
而且低头看去,谢恒的手被冷水冻得通红,也不知是谁更冷一些。
“这么急?”谢恒说。
“嗯.....”她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来帮你?”
“不用。”
谢恒蹲身去烧火,将食材丢到锅中炒香,再加上红糖与红豆,连同米饭上过蒸。要用的豆子和腊肠、腊肉都是陈匪照之前就准备好的,她没让厨娘帮忙,怕会出现和火炉一样的情况。盼星星盼月亮,好容易等到宴会结束,却有些来不及。
腊八饭得蒸一个时辰。
而今只剩两刻钟前了。
谢恒到陈匪照身边,“先做着,快子时那会我们拿出来,或许熟了。”
“嗯。”
她靠在墙上,看着外面,谢府太大了,此时又太晚,除了他们外好像再没别人在,冷冷清清,唯有几盏灯笼。
外头倒热闹。
可惜见不到烟花炮竹。
谢恒知道陈匪照为什么非要吃一碗腊八饭——
人呀,总是不知道当下便是最好的时候。陈匪照的娘亲在去年夏天过世了,陈匪照变得更抗拒夏天,也再不能和娘亲一起过腊八,吃她做的腊八饭。
他将做好的米饭放到锅里蒸,一转头,陈匪照坐在石阶上发呆,谢公子走到她身后。
“今天宴会过得好吗?”他道。
“也就那样,”她苦笑,那些富贵心们对着她哪有什么好脸色。
“我.....”他欲言又止,想说他做的还不够好。
无奈说不出口,在她身后站着。
半晌,回去看了眼蒸炉,饭还没熟,他添了柴火后,走到陈匪照身旁,“宴会上有腊八饭,来不及的话,要吃厨娘做的吗?我现在让人去拿。”
“好啊,”她坐在石阶上,侧对着他,轻声应答。
看到谢恒匆忙去找人的身影,心里似喜似悲,起身去厨房里洗了个红枣,吃进嘴里,压下心头涌上来的苦闷。
她好想她娘。
*
现世里,裴诃和谢恒在街上走着,来到洛府。气派的外观,两人都想起谢家。谢恒留在外面,裴诃自己走了进去。
被管家领着,还没见到洛玉秋,便听到一个女声:“玉秋,你说你找了个女大夫?赶紧找个理由把她轰走,这男女授受不亲的,成何体统。”
“娘,我觉得她人还可以。”是洛玉秋的声音,“何况城里的大夫几乎都被找遍了,也不见我的身子有好转。”
“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得这病。”
“别说了....”闷闷的声。
裴诃站在房门前,敲敲门,不一会儿里头走出来一个女人:“你就是来问诊的大夫?”
“回夫人,我姓陈,已经行医很多年了,之前见过和令公子有着相似病症的人,有信心能把他治好。”
“是吗,”女人回头瞧了眼屋内,“行吧,我不管那小子的事了。”
提步往外走去。裴诃想着裴昭和洛家有关系,这家人也认识那个城门兵,便也没说自己叫裴诃,用回了“陈匪照”这名字。
她走进去,放下药箱,见到床上不知所措的洛少爷。
“怎么那么局促?”
*
街上,车马行过,谢恒站在洛家外面。他不是第一次来,上次洛家迎亲,他还混进宾客里,亲眼看到裴昭和洛玉秋在拜堂。
当时没怎么注意,今日一看,大红绸带和福字已经被取下来。两厢对照,才知当日那样喜庆。
这时有人敲着锣鼓在旁经过,像是戏班子,谢恒往那儿一瞧,听到一句戏文:“旧日姻缘,今日相逢,这头未了,那头又缠......”
这最后一字,唱得又轻又慢,绵绵延的像跨过一重山。
谢公子在这时候想起来他和陈匪照的相识。
所有的情都有了缘由——他早该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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