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 44 章

一段往事被道来。

胡琴咿咿呀呀,弹得让人心烦。

谢致和谢恒这两人很像,他们都非长子,爹娘也不是什么争气的,在家族里并无太多话语。因此,他们都费劲心思地想往上爬。

家主忌惮着谢致,在谢致有一次去大宛做瓷器生意时设下埋伏,谢致随行的二十几个护卫惨死,谢致在他们的掩护下虽然侥幸逃脱,但也身受重伤。

他衣不蔽体,甚至能看到血肉下嶙峋的骨头。在这大漠里失去骆驼、水源,看着无尽的黄沙,心中荒凉。

他似乎坚持了五天。

口干舌燥,赤着脚踩在烫热的黄沙上,绝望得想撕咬自己的皮肉,喝自己的血.....

“这就是绝路?”

“成为一具无名尸?”

他仰头瘫倒在沙漠上,被烈阳炙烤着,皮肤像要干裂似的,穷途末路,面目狰狞,不肯低头。

而在他意识消失的最后一刻,叮叮啷啷,好像远处传来驼铃声,有谁来到身边。

*

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木床上。

这是哪儿?这地儿怎么那么脏?谢致眉头大皱,看着地上的黄土,当即就要起来。

无果——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腿完全没有知觉。

“我怎么....”

他发出的声音很沙哑,谢致看着自己的腿,在这时忽然听到异响,鹰隼似的抬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你醒了?”

那便是陈匪照,彼时她年纪很小,才十五六岁,普普通通的模样,皮肤偏黄,长发被一根簪子草草挽着。

谢致:“你是谁,我身上的衣服呢?!”

陈匪照正拿着一只碗走过来,“衣服我换掉了,我叫陈匪照。”

“什么?”

谢致瞳孔一缩,剧烈地咳嗽起来。

“别动气,我闭着眼脱的。你伤得很严重,把这药喝了,”陈匪照将药碗放到一旁,并不亲自递给他。

她看得出来她的病人并不感激自己,甚至是有些仇视,嗐,陈匪照也是识相的。她说:“药我放这儿了,你爱喝不喝,想走的话,门口就在那儿,我不拦你。”

谢致:“怎么,你...咳咳,你还是个大夫吗?”

“可以这样说,”陈匪照口是心非,事实上她才开始学医三个月,不过旁人要这么认为的话,她也不会否定——毕竟,心里听着挺舒服的不是。

谢致瞧着她的神色:“你到底是不是个大夫?庸医开的药,我不会吃。”

谁稀罕啊,陈匪照把手一伸,谢致:“干什么。”

“给我买药和煎药的钱。”

“不。”

“那行吧,劳烦你起来,我也没必要让一个吃白饭的人在这儿待着,”陈匪照立马起身,拽住谢致的肩,要把他拖到地上去。谢致大惊,一方面是厌恶别人碰自己,一方面是身上实在疼,骨头像要挪位似的,在这大漠里很快大汗淋漓,喘着气说,“你这悍妇.....停下来.....发什么疯?”

“我发疯,”陈匪照弯腰低眸,对上谢致的眼,“这位公子,是我救了你,把你带到我家。你身体这么差,我想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

这个年纪的陈匪照好像很狂。

谢致似乎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有些呆住了,想他以往在南阳见的,都是些温婉的女子,怎么这个.....

“陈匪照?”他轻声说,“把药拿来,我喝。”

“自己拿。”

谢致头一回那么吃瘪,面色古怪:“我动不了。”

“哈,”陈匪照当然也知道,不过还是要挖苦几句,“动不了?怎么会,我看你嘴上功夫挺厉害的呀?”

谢致面色阴沉。

他们当时一个二十九岁,一个十六岁,年纪相差这么大,却是谁都不肯让谁。

不过还是得有人心胸开阔,作出退让。谢致:“我叫子规。”

陈匪照不出声。

“我原先的衣裳呢?里面应该有块红玉,你拿去当了,小心点,别被人发现。”

陈匪照轻笑。

谢致诧异,“笑什么?”

“笑你居然也会提醒我小心点,”她说,“我捡到你那会儿你浑身是血,身上全是刀伤,不难看得出来是被人追杀。哎,那些人是为什么杀你啊?为了你那块玉?”

她在这时探身过来,也不知道是外头阳光太亮,还是她眼里真有光芒,终于露出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稚气和好奇。

谢致想,这陈匪照碰到这事,怎么也不害怕。

他很快问了出来。

陈匪照:“怕啊,但难不成把你丢在沙漠里等死吗,我都见到你了。”

“就这样?”

“不然呢,”她把放在一旁的药碗端起来,“行了,这药也不烫了,把它喝了,晚点我再去煎。”

谢致看着面前的药,视线不知怎的跑到陈匪照的手上,见她肤色偏黄,皮肤粗糙,和他平素身边的那些养尊处优的人相差很大。但无奈,不知道是不是虎落平阳而引起的变化,这会儿谢致心里竟没有嫌弃,只反复嚼着她说过的话,也忘了去怀疑这药里会不会有毒,慢吞吞地把它接了过来。

确实不烫,温温热的。

谢致垂眸喝药。

陈匪照走开了。

屋子里又只剩谢致一人。

他喝完药,缓缓抬手,一下又一下地锤打着自己大腿——没有感觉,丝毫不痛。

心里的怨在这时一点点漫上来,有风从关着的木门那儿钻进来,吹起地上的黄沙,让谢致想起昏迷前自己曾在无边沙漠上行走,非常绝望。

他看着自己的腿,右手忽地抓挠起自己的大腿来,非常用力,像对待仇人似的,甚至皮肉上都渗出血来了,却依旧不疼。

谢致想,他的腿会好起来吗?会不会就此废了?追杀他的人还会不会过来,他如今失去一切,又该怎么回去?!

这时,忽地听到开门声——

“先生,里面的人醒了,还请您来看看他的伤势。”

陈匪照的声音传来,谢致面上一滞,见到她领着个五六十岁的男人走到自己身边。

“您看他的腿是什么情况,我按着您的吩咐给他施针,他刚也喝了一碗药。”陈匪照站在一旁,手里拿着本簿子。

男人来到谢致脚边,挽起他的裤腿。

“辛苦你了,老夫来看看。”

谢致:“别碰我。”

男人:“他这腿中了四箭,伤及筋骨,而且箭上还有毒,依我所看....”

“别碰我。”

“可以试着将他腿上的烂肉剔去,再细看其骨,涂以活鸡冠血....”

“我说了别碰我!”

男人将谢致的脚放在自己腿上,带有老茧的手触碰他,虽没有感觉,但谢致脸色铁青,胸腔震动。

陈匪照听到了,“你怎么了?”俯身过来。

“让他滚.....”

“他是我请来的大夫,我医术不堪,只有他才能保住你的腿。”

“叫他滚!”

这突然的暴怒,让那边的大夫终于停下动作,有些尴尬地走到谢致身边:“公子,你这腿如果再不治疗,就要坏死了。你的伤口里有毒,其他身体部位或许能用药压制,但这只右腿伤得太重,不尽快医治的话,只能是.....”

他没说完,谢致猜到了,不肯松口。

陈匪照头疼极了:“算了,先生您先出去吧,麻烦您了,我和他说一会话。”

男人点头。

屋里只剩陈匪照和她的冤家。

“你怎么回事?”陈匪照与谢致眼神交锋,“刚刚我不也碰你了吗,没见你发狂啊?还和颜和色的。”

“是和颜悦色,”谢致说,“把你的手拿开。”

“不要。”

陈匪照和他对着干,接替大夫的活儿,检查起他的腿来。

谢致的裤腿还挽着,受伤后她又擦了一遍他的身体,这会儿看着,能发现他的小腿和脚踝都生得很好,匀称细长,瓷似的白。

“你再不喜欢别人碰,也忍一忍,毕竟这腿长得这么好看,我要是你.....”她确实是个小姑娘,这会儿像艳羡似的,小声嘟囔,“我要是你,才不舍得。”

谢致本来要骂人,听到她这一话,嘴边的话便成了一声笑。

陈匪照听到了,扔莲藕似的把他的腿丢到一边,“你想清楚了,是不是不要大夫过来,眼看着自己这条腿废掉。”

谢致的眼神好似也在挣扎,但他往后一缩,躲到不被光照着的地方。陈匪照还站在他面前,不催,不问,看着外面热闹的光景,一些孩童嬉闹,在这时听到有人说:“不需要。”

“行,”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叹了口气,走开。

却在这时,出乎意料地被拉住了。

只见谢致面色古怪,捏着她的衣袖问,“你不是大夫吗?”

陈匪照一愣:“我、我才学医三个月!”

“先前还逼我喝药,果然庸医。”

“煎药的方子我给那个大夫看过,他说没问题!”陈匪照顿了顿,声音缓和,“你....真想要我来治你的腿伤?”

“嗯。”他轻飘飘地回。

她沉甸甸地叹,“我要治不好怎么办.....”

谢致“啧”了声,“你一个大夫,不想着怎么把人给救好,心里就想着这事。”

“好吧,”陈匪照好像又叹了口气,瞟了他一眼,好像在埋冤。

但谢致清楚,她眼里的光始终都在——是因为有人信任她,让她给自己治伤而开心吗?谢致又是往后一缩,到阴影处,不让人看到他此时的神色。

而很快,陈匪照拿出几根针。

谢致:“你别抖。”

“我没有!”她拿着医书,不停地翻,不停地摸他的腿,手指冰凉,他的腿被太阳晒着,有些热,谢致心烦意乱:“好了没?”

话音刚落,陈匪照一针扎下去。

谢致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嚯,果然庸医。

造什么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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