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 43 章

谢行舟侧过头,看到了跟在李昭沉身边的周灵修,他调整好情绪从李昭沉怀里出来,拉着周灵修问东问西。

周灵修不再叫他娘亲了,神志似乎长大不少,不再像个四五岁小孩了,只是情绪低低的:“谢叔父,我无事。”

谢行舟心里一咯噔,假如方才他们看过的幻像都是一致的,那宛儿岂不是……亲眼目睹了父亲离世的惨状。

周灵修眼睛红红的,抬头定定的望着他:“我看到我爹了。”

谢行舟把他揽尽怀里,心疼不已,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呢,说你已经是皇帝了,报仇轻而易举?可郑浓已经死了,同死人结下的仇,是永生永世都无法消解的遗恨。

周灵修狠狠抹掉眼泪,在谢行舟怀里闷闷说:“郑伴伴说的对,我爹是顶好的人。”

李昭沉摩挲周灵修肩头:“宛儿,你爹娘的事,等你康复,我再同你细说。”

他从谢行舟怀里跳下来,歪头看着李昭沉:“那,我可以叫你舅舅了吗?”

沉默如风中烛,凄惨飘动,跳跃的火舌在疾风呼啸中痛苦艰难地左摇右摆,终于呼的一声,被人吹灭。

李昭沉从不提及、众人心知肚明的真相,像被镇压在水下的鱼儿,此刻终于挣扎着翻上水面,重见天日。

有人想蒙眼塞听,继续自欺欺人,却被戳破拙劣伪装,那声音轻柔却有力量:“可以,宛儿,他就是你舅舅。”

四目相对,谢行舟只说:“别怕。”

无心之人,并非无心,而是亲自摘了心,藏在无人可知的黑暗里,只要黑暗还在,便可在此苟延残喘,可以假装自己不怕,不惧。

如今,有人珍重地捧着他的心,自身上长出绿意盎然的藤蔓,驱散可怖的黑暗,把他的心结结实实护了起来。

从此,再不必一人黑暗中独行。

李昭沉答:“不怕了。”

*

“你是说,我们不是在幻境里?”

四下一片黑暗,谢行舟下意识抓紧了李昭沉和周灵修,紧紧拉着他们继续往前走,闻言摇摇头:“我们三人经历的都是一样,幻境都是随心而动,怎么会幻出同样的场景?”

“而且,你说你是四下走动,才与宛儿撞上,场景相融,后来你们又找到我,证明,我们跌落其中的这个东西并不会困人,我们也未受伤,证明也不是以杀为主,比起这些,倒更像是往事再现。”

李昭沉将方才几个场景串了起来细想,谢行舟也低眸沉思,忽然两人异口同声:

“郑浓!”

“干爹!”

方才他们落入的故事中,只有一个共同点,都有郑浓,并且是根据郑浓的视角来展开的。

话音未落,黑暗寸寸断裂,三人落入一间暗沉的房间,门窗紧掩,香烛的味道飘入鼻端,四下一看,红柱挑高的房间,冷冷清清,房间中央供桌青铜狻猊香炉中线香袅袅,只有一个身影站立在蒲团前。

这里是间享堂。

绕到正面,果然是郑浓。

供桌之后的供奉位置有几百个之多,大部分都空着,只最前方摆了三个牌位。

谢行舟往牌位上看去,果然,大宣开国明帝周衍之神位,大宣德宗周寄之神位,大宣元帝周奉璋之神位。

前两个牌位上的描金字体与檀木牌已经有些融合,最后这个,秀丽的描金字体还泛着新光,明显是刚写出来的。

周……奉璋?

宛儿的父亲明明是叫周望北?!周奉璋又是谁?!

郑浓只是立着,面上无嗔无喜,三柱清香燃尽,他仍自嘲地笑着,念着:“七七四十九,百转千回幽。香烟袅袅大罗天,引路前行莫回还。”

“呜呼,岂不闻,幞头象简如春梦,紫袍金带似浮沤,英雄豪杰今何在,荣耀功名尽已休,全仗羽流吟赞偈,荐此亡魂上天游。”[1]

……

长长一段法坛经文念完,郑浓眼中满是凄楚破碎。胸口气息浮动,他捂嘴一阵咳,指缝间溢出鲜艳的血来。

本来度人者,何必徒烦忧。

郑浓的气息微弱,看着周衍的牌位,晦暗的恨意从眼中流淌出来:“你打的好算盘,十六年,我蒙在鼓里十六年!!”

想起那个软软的小孩,他眼神又柔软起来:“从我入将军府,就养着小北,那时候他才五岁,周寄说,小北是他儿子,刚从云州接来的,交给别人不放心。”

“我信了,我把小北当亲儿子养!一天一天,我想着,我帮他养好孩子,他会不会多看我一眼。不管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他只要肯看我一眼就够了。”

“我没有孩子,没养过孩子,头一次养,日日跟着,夜夜陪着,玩耍怕磕了碰了,做功课怕困了乏了饿了,再大点,学弓箭骑射,哪一次我没跟着?我战战兢兢养了小北十六年,没等来周寄看我一眼。”

他直直立着,将自己一身病骨撑得笔直,不肯泄出一丝弱势来,隔着阴阳流转与史书中英明雄伟的开国帝王对峙。

等再开口,他刹那间变成棋局中一颗孤零零的棋子,乾坤已定,输赢分明:“他眼里一直只有你,和你的儿子。”

他举目四望,不知该恨谁。

只好隔着供桌扑到了供奉牌位的小堂上,死死攥着周寄的牌位,漫天的苦雨落了满身,沾染着周寄两个字也品出经年可尝的苦味来:“呵,望北、望北……你给周衍的儿子取名叫望北,可惜我过了十六年才知道,你到了京城回不去了,也始终要往北边看,你永远忘不了云州,忘不了周衍。”

他哭得像个孤楚的稚童:“那我呢?你把我捡回来,说我不用再受苦了。”

“可为什么,还是这么苦。”

他哭得已经快要晕厥,上气不接下气,还是强撑着:“我让你回云州,就葬在周衍旁边,你开心了吗?”

他放开周寄,重新站了回去,脸上鬼气森森,蔑然看着周衍,不顾自己心中血迹斑斑,势要诛他的心:“你怕自己的儿子死,就拖上周寄?可惜,你儿子,周奉璋,死在我手上,你算盘落空。”

他转身,像一道鬼魂轻飘飘地飞在梁上,光亮的丝绸包裹着修长的颈子,身体已经消瘦的不成样子了,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似的,杏仁眼瞳里飘起满天大雪,他真的随风而去,化作一只蝶,扑簌簌飞到赤平七年,在大雪纷纷的云岭道中不知疲倦的飞,落在一个瘦弱少年肩头,告诉他:跑,快跑。

赤平七年,贤朝烽烟四起,西北王周衍自北地起兵,第一战便是麾下爱将周寄以少胜多、踏定云岭道之役,此后西北军一举东出,最终打下大宣版图。二十岁的周寄声名鹊起,为大宣建不世奇功,也为后世之人津津乐道、传颂千年。

无人可知,少年将军在尸骸成堆的雪道上捡回了个快要冻死的病弱少年。而后十数年,如两道被命运牵连的红线,纠缠不休。

雪中的蝶合上了那双清亮的眸子,轻飘飘落下:“你们上九天,我来入地狱。两清了。”

冥冥始觉从前悟,悟了方知彻地空。[1]

三人沉默良久。

半晌,谢行舟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李昭沉:“你知道?”

李昭沉也半晌才回魂:“知道一些,没这么清楚。”

牵扯三代皇帝的密辛,除了当事人,旁人也只能从史书和传言中才能窥得一二。

谢行舟不动声色觑着周灵修的面色,生怕他被这盆狗血淋头的往事吓出阴影,周灵修年纪尚小,对对隔了辈的爱恨情仇说不上什么感觉,一双眼睛燃着火苗,只是问李昭沉:“我爹真是那个叫郑浓的杀的?”

李昭沉摸了摸他的脑袋,缓缓道:“不是。”

“你爹是死在北溟的蛊术上,郑浓端给你爹的药,真的是自己尝过的,那碗药无毒,他从没想过要你爹的命。你爹死,是因为有人在他服下那碗药后引动蛊术,有人要他死在那碗药下。”

“你大伯周奉乾、二伯周奉泰,在大宣还未立国时也是因为北溟的手段而亡。你爹在北地出生,那时候你爷爷明帝到处征战,两个儿子都死于非命,他也怕了,旁人只知道他在北地还有个儿子,却不知道是谁,为了不让宵小之徒有机可乘,便称幼儿夭折,将他过继给了最信任的周寄将军来抚养。”

谢行舟喃喃:“说来说去,皇位总在开国明帝这一支。”

李昭沉点点头:“是。明帝三子的死都与北溟人有关,是我与郑裕查出来的。干爹死时,一直以为是自己那碗药被人做了手脚,故而也就把姐夫的死揽到了自己头上。”

想到他与谢行舟身上的咒术,李昭沉嗤笑一声:“说到底,从立国之时,朝堂上就有人与北溟人勾结,从以前到现在,这人的手段还是老样子。”

谢行舟此时也已经明白,黎家与他们谢家之事,并非郑浓之过。

他们继续往前走,黑暗还未消失,尚不知前路何处时,耳边却传来极疲倦的声音:“啊……终于有人来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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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出自《全真青玄济炼铁罐施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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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留春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