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重重纱帐、堂皇宫殿和一场痛彻心扉的生死之别,须臾风流云散,水雾自指尖飘过,再无踪迹。
谢行舟疑心自己已经入了地府,抑或是被摔坏了脑子?
否则怎么会站在猫儿巷里。
夜露挂枝,清风明月,银辉洒地,将猫儿巷也轻轻铺上一层安谧,往常夜里总有许多乞人在街口来往,并不是真的乞人,而是打探消息的花门子弟在交换消息。
如今四下寂静无声,不只是街口,谢行舟感觉到甚至连屋舍里的人都被清空了。
一阵金甲碰撞的咵嚓声由远到近,在这片静谧中格外清晰,果如他所料,一队气势汹汹的金甲军围了巷口,自其后行出一辆低调的马车来。
马车并不显眼甚至可以说有些小,可外层装饰的那层烟红团花纹布料,却是上好的东海松州产出的松锦,一年仅可产出百匹,只有得了宫里的赏才能得几匹,这人却拿它披了马车。
小内官麻利地在马车一侧摆好杌凳,细白修长的手指挑开车帘缓行下来,极干净漂亮的脸却冷漠麻木,整个人像块冷冰。
他在街口站定,打量了片刻转身向车架的方向说:“出来。”
车帘再次轻挑,十八岁的少年身量修长,是还在长身体的年纪,简简单单扎了个马尾,鬓发扎就的一条细细的小辫灵动地垂在胸前。
是谢行舟辫的。
少年下车,火光将棱角分明的脸涂上一层跳跃的橘红色,长眉入鬓,浓眸有一簇簇的小火苗,鼻梁高挺,青涩的脸上怒气丛生。
顺着郑浓的视线看去,是个普普通通的小院,院中栽着颗桃树,满树粉嫩在夜色里格外娇俏,春日赏花,夏日食果,是谢行舟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他们已经在此看过了三载春花。
郑浓毫无所觉指指小院:“你能带走他,我就放宛儿和你离开。”
李昭沉双手垂在身侧,成拳攥紧,嗓子发紧,却说不出反驳的话。
郑浓似只是带他故地重游,出言冷酷且残忍:“你姐姐姐夫不在了,不掌内庭,你护不住宛儿;不领禁军,你报不了仇。你要和他一走了之,我不拦你。”
他叹息一声:“也许很快,你姐姐一家就可以团圆了。”
李昭沉额头青筋爆出,极力忍耐着心中翻涌的痛苦。
他像微不足道的虫子,被人捉住后痛苦挣扎,徒劳无功。
郑浓又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仇家遍地,若叫人知道有他这号人,他焉能有命在?”他又想起了什么,在夜色里微微出神:“况且,少年情谊,能好几时?过不了几年,烦了腻了再分开,与今日分开也没什么不同。”
“我们不会分开!”少年情绪激动,郑浓却竖起食指隔空嘘了一声:“小声些,吵醒了他,那就非抓不可了,知道的太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片刻之间,禁军的金甲人散了个干净,徒留李昭沉在原地泪流不止。
而后,他转身离去,再也没看身后春花烂漫,一步一步,朝着郑浓的马车走了过去。
春日负暄,谢行舟搬了凳子,推搡着李昭沉坐在桃树下:“快点,巷子里新来的须弥人教我编的花样呢。”
融融春光将谢行舟涂上一层浅金色,宛若仙人临世。桃枝掩映,一阵清风吹过,花瓣簌簌飘落,粉白桃花雨中,伊人独立,李昭沉看着眼前人,才知道什么叫人比花娇。
谢行舟正摆弄李昭沉的头发,冷不丁被柔软的唇触上了脸颊,谢行舟转过头,一瓣桃花正贴在他唇间。
碾碎的桃花汁大概是清甜的,缠绵的,让人永不厌倦的。
须弥人为人热情,爱交朋友,巷子里的须弥人初来此地,很喜欢和谢行舟来往,时常兴致勃勃拉着他教自己引以为傲的手艺:“小谢,我教你编个顶有用的,以后你可以给你娘子编,我们须弥人定情之时都要互相编这个头发呢。”
谢行舟给李昭沉编完头发后,欢欢喜喜踩着春露到书院上学去了。
傍晚夕阳如血,再回转,枕冷衾寒,孤院无人。
此后,十年未见。
如今,他看着李昭沉一步一步走向黑夜,走进郑浓的马车里,亲手将自己葬进一座活人冢,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又一阵雾气吹开,桃花落雨从眼前飞过,猫儿巷的景象片片碎裂。
宫内殿前的门阶上,郑浓面颊竟然有些凹陷,束出来的腰身显出伶仃之感,杏眼中也带上了疲倦,算来,他已有四十来岁了,只是岁月总格外眷顾美人,看上去只三十出头的样子。
他一步步往上爬,爬到了尽头进到殿前檐下,从郑浓身后探出个脑袋来,年轻的小内监扒着郑浓的胳膊好奇探头想往里瞧:“干爹,谁住在照花殿里面?你不是从不让人来的吗,今日怎么带我来了?”
郑浓闭了闭眼,沉默了半晌从胸前掏出个丝帕包好的包裹来,薄薄的一本,看形状是册书,他将那册包好的书放进小内监的手里:“裕儿,你手上功夫丢了吗?”
郑裕接过那册书,笑嘻嘻的:“干爹,孩儿自入宫就在采买局,没入宫时还常给人劁猪呢,干了那么些年,想忘也忘不了啊,要不是遇上您,我还在采买局出不来呢~”
郑浓反手把他推进殿内,吩咐道:“去吧裕儿,里面的人……你给个痛快,别让他难受。”
照花殿四下檐角挂着金铃铛,风一吹叮铃叮铃的清脆声音响个不停,明明是调皮活泼的调子,落在谢行舟耳中,却比哀乐还悲上几分。
照花殿是宫内最高的殿宇,百阶直上,其他宫殿分居照花殿两侧,站在此处向下看,宫内景象一览无余。
郑浓双手抄着,背对着殿门,视线虚浮望向前方,照花殿层层阶梯下铺着直直的青石板路,一路延伸到深深的鲜红宫墙,与这些殿宇成合围之势,如一张吞人的血盆大口,寂静漠然地把所有青春、鲜活、美好、肮脏、算计都吞噬其中。
一入宫墙,便如沿着这条青石板路前行一样,碰到宫墙就又得折返回来,是一生也走不脱的宿命。
“干爹!!——”郑裕嚎着跑了出来,脚步慌乱,过门槛时一踉跄差点摔倒,郑浓收回漠然审视宫闱的视线,转过身:“怎么了?裕儿。”
郑裕摸摸被一拳打得冒星星的左眼,感觉有点头晕,他靠在柱子上强撑着回话:“干爹,那人不让我碰!他是疯子吧,一句话不说直追着我打,他要打死我!”
终究避不过,郑浓叹了口气,提步进了里间,丝帕垂落在桌角,包着东西摊在眼前,一本《内宫秘法》,一把泛着寒光的小刀。郑浓视线划过桌子上的东西,很快移开,温言劝慰道:“阿昭……若我不在,裕儿的胸怀襟抱不能擎天下,只能给你当个副手。宫里宫外,脏东西太多,我的时间不够了。”
短暂的哽咽一瞬后,他又变成了权势滔天、无所不能的大内官:“不消我多说,你该懂的,盯着宛儿的人太多,宛儿才一岁不到。你若想他活,就得留在他身边,在他身边……只有这一条路。”
李昭沉静静地看着他,事到如今,别无他路,只是他仍心有不甘,满怀希冀看着这个比他阅历深厚太多的人,希冀他能开天裂地指出条别的路来,多苦多难他都能忍。
郑浓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不知过了多久,李昭沉整个人都黯淡下来,他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开口,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出去吧,我自己来。”
郑浓不知什么时候退出去了,偌大的照花殿只有李昭沉和虚空立着的谢行舟二人。
李昭沉随意拿起那本书翻了一遍,而后拿起那把刀柄缠了红线的小刀,小刀在他手指间旋转飞舞,寒光湛湛。
他爹黎溯将一身绝学刀法教给他,他第一次用刀,要用在自己身上。
李昭沉嗤笑一声,撩起下袍。
泪珠连绵不绝,眼前景物濡湿一片,像有一把尖刀在剜他的心,谢行舟踉跄着扑上去夺李昭沉手中的刀子:“不要……不要!”
透明的身体穿过了桌子,穿过了床榻,穿过了李昭沉的手臂……
他的行动徒劳无功,谢行舟失声痛哭,泪如雨下。
突然,身后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掌盖上了他的眼睛:“阿竹,别看。”
眼睛落入一片黑暗,谢行舟没看到眼前重重深殿锁孤人,飞花似雪,树下少年一夜白头,银发如瀑。
结实的小臂揽着他的腰轻轻一捞,后背撞进熟悉的怀抱里,李昭沉带他远离满目灰暗、鲜血淋漓的旧宫闱,将永远不想让他知道的过往,埋入地下三千尺,无垠黄泉乡。
眼前的照花殿、深红宫墙、郑浓、郑裕和李昭沉统统消失不见。
谢行舟回头,只看到望进他眼中的一片似水温柔。谢行舟扑在李昭沉身上,难过的止不住泪水。
那只温暖的手揩掉他眼角晶莹的泪液,柔声安抚:“别哭了,宛儿看见要笑话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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