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宝丰五年隆冬,朔风起,苍穹层云消散,雪纷纷扬扬落下,过往行人将皎洁的白雪染得青黑。
临州。
诺大的官道上蓑衣艰难蠕动着脚步,蓑衣下身皮黑色大袍的青色衣裙鬓边白发之人存着微浅的呼吸靠在另一人的肩膀上。
笃笃——
敲门声落下,屋内老者裹着大衣袍拉开门,见人忙将人请进来。热壶煮着热汤,屋内氤氲着白汽,背上之人脸上泛起红晕,背着她的少年脸上也被冻出红晕。
少年听着医者吩咐将背上之人移到榻上,双眸通红,看到那妇人脸上憔悴的容色,不由别过脸颤抖着呼吸,唇瓣缺乏血色。
“服下这副药便能带你娘回去,记得多添些衣,莫让她着了凉受劳,多陪陪她。”说话的人正是医者,一直在给他娘看病,他姓孙。
杨曜之闻言一愣,说道:“多谢孙大夫。”
可近来娘的身子每况愈下,他的呼吸变得凝重,睫毛颤了颤,眼里噙着泪光,将孙大夫引到一旁才诺诺地开口道:“孙大夫,我娘可是病得厉害?”
孙大夫侧目看向躺在床榻上的薛清霁,摇头叹息道:"你也见着你娘近来多次晕倒,脉象极不平稳,今年恰逢寒冬,积雪寒气侵袭,恐不利其身子恢复,好生照顾你娘即可。"他又不禁摇头,用手拍了拍杨曜之的手臂,转身从一旁的木桌上取来一串腊肉中的一小截,递到他手上,说道,“拿去吧。”
待他将要喂给薛清霁后,薛清霁的状况果然好转,她眸光微动,缓缓开口:“曜之,莫要忧心,娘好多了。”
杨曜之扶着薛清霁坐起来,蹙起的眉未曾放平,眸子里闪着泪光。薛清霁淡淡笑着,还不忘向从外边进来的孙大夫道谢,孙大夫忙阻住让其好生歇着。
外面的雪似乎停了,难得出了一回暖阳,慵懒的阳光透过稀稀疏疏的树影,落在雪层之上,泛着耀眼的光芒,却也透着苍白。
枝头的乌雀鸣啾不停,行人将脚踏入雪中,小心走着,杨曜之背着薛清霁更是慢着脚步往前走,冰雪稍稍消融,现下倒是更冷了些。
行至顺安邸店,外头集聚了大批裹得似棉袍般的乌泱泱人群,他正欲穿过去返家,却被身旁一人扯住衣物,叫道:“欸欸欸——小书生莫要回去了,那一片老房都被雪压塌了,这雪夜过不得的!”
说话的是一位老者,佝偻着背,抬起头才能与之正对着眼,皱起眼尾的褶子,唉声叹气不停,可却能在此候着。
薛清霁闻言眼底闪过一丝酸楚,她细声道:“大爷,那您在这做什么?可是有落脚之处?”奈何大爷耳背,她的声音又轻如蚊虫拍翅之声,静了几秒。
杨曜之忙扯着嗓子问道:“大爷,您这是在做什么呢?”
“自然是在候着被安排住所,欸你们也赶紧排着吧,张掌柜人美心善,知某等无处挨过雪夜,特地安排了地方,还命人供了一些柴火添暖。”他说着忙拉着杨曜之站到自己身后,说道:“还不快快排着,好让你背上的老娘快些暖乎上。”
杨曜之忙扯了扯袍子遮挡住寒风灌入,这动作被薛清霁察觉,笑着说道:“辛苦曜之了。”
杨曜之微微摇摇头,无言。
果真如大爷所言,屋内烛火跳动,四壁被映得一片明亮。一个房中便安排下约莫四人,按男女分开入住,供应好炭火,人人皆赞道:活菩萨下凡!
担忧母亲不能睡得安稳,杨曜之穿过围着张掌柜感谢的人群,步入飘着鹅毛大雪的街巷。
他迎着风雪,一排排脚印似游走的河道,可现下水缸内的水都全然被冻成冰,他见着自家房屋并未坍塌,便抓紧进去寻一张毯子,他自制的暖炉取来一并给母亲送去。
刚从屋内出来,又绕道进入庖厨,掀开用粗布遮住的竹篮,里面盛着的是两张饼,他小心扯下小半张饼,一手抱着拿给母亲的物品,一手拿着半张饼,嘴里细细咀嚼。
刚踏出屋舍,残阳褪尽,风裹着雪穿巷而来,瓦檐角的残雪簌簌落下,咯吱咯吱的声响也随风贯耳,他忙掖了掖衣袍下摆,顿了下脚步,似乎思索到什么,侧身张望,周围一片黯淡,愣神一阵,直至被厉风从脖颈灌入,冷得直哆嗦。
他将身上蓑衣的雪轻轻抖落,抬起脚,突然!
砰——
这一声不禁让他收回脚步,抖了抖肩膀,直直转身却见自家庖厨塌了,他拔腿便跑,眼见那几根木头支楞着并未让中间塌陷,可现下雪下得越来越大,他从里边取出那一张半的饼,折返。
街巷旁的窗纸漏出橙红烛光,蓑衣上沾的雪沉得肩发僵,他看见邸店的门首的木牌赫然写着“顺安邸”,门口铺上的草荐附上薄薄一层积雪,留着半扇未关的门似乎在候着人归来。
他走得极轻,耳尖冻得生疼,走在楼梯上,忽而听见趴下阖眸休息的小二阿福听着外头熟悉的脚步声,知道来人了,赶忙喊道:“掌柜的,你可算回来了,屋内暖乎着,热汤都已然备好。”
对面之人取下盖头和斗笠,抖落脖子上披帛沾着的少许雪粒,忙道:“明日会有人送来柴火与储粮。”
“掌柜您放心,自是不敢懈怠的。”阿福很是尊重这一位女掌柜,自打她去年来此,邸店生意好起来不说,更是多有照顾大伙,今日这番作为更是领他由衷称赞。
张桢自是不知道他的心思,可看到百姓们有一处着落,不至于被这大雪吞噬,倒也是让她欣喜。
身后跟着之人面带胡子,体型圆暾而显得壮实,快走着跟上前关上门堵住冷彻骨的寒风。
阿福见此人很是恭敬地鞠躬,无言。
她一路回来,顺着那一坑一洼的雪地脚印步入顺安邸店。她那不施粉黛的脸上泛起红晕,纤纤素手也冻得泛红,眸珠乌灵闪亮,整个人穿着绒面的帔帛仍可见其匀称高挑。
大雪连飞三日,总算放大晴,化雪时干活的干活,报答的报答。
薛清霁看着穿过糊上纸的窗上透出阳光,眼神发愣,呆呆地,一言不发从微光转而为晌午的艳阳高照,她呐呐道:“阿益,我们回家好不好?”
杨曜之听到了,却见她只是呆呆看着窗户,只好靠近坐下候着,只见她又道:“阿益,我们回家吧。”
他知道这是在叫他的父亲杨谦益,两年前他父亲被奸人所害,母亲几番谨奏为其父亲正名未果后上书为其申冤,奸人被处治,父亲得以正名。
他看着母亲思念着父亲,只好顺着她的话哽咽应下:“好!我们回家、我们回家。”
條忽月余,积雪尚未全然消融,被大雪压塌的房屋再次站稳了脚跟,而远处静谧的密林忽而惊起一群飞雀,扑棱直窜出,冻枝“咔”声作响,随之雪粒簌簌下坠。
三辆辆马车缓缓驶入密林,往临州方向。滚动的车轮碾过带泥的雪,忽而见不远处鸟雀惊飞,驾车的车夫不由心一紧,车内之人抬起手掀起车帘的一角张看。
车轮碾过冻土的轱辘声陡地掐断,伴着车夫一声急喝,前蹄猛地踏出两道浅坑,猛地顿住,另外两辆马车也是如此,中间马匹上的面带胡子男人策着马向前。
映入眼帘的是惊慌失措的人,他大口喘着粗气,面上冻得红润,手上也被冻伤,起着似刀割的裂痕。
胡子男看着此人来不及询问此人,便又听到灌木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只见地上之人瞬间警惕起来,周围之人皆从他的神情觉察周围异变,皆四顾张盼起来。
丛中的狼龇着牙,尾巴耷拉着,见着众人又试探性往后退开几步,又见其他狼靠了上来,纷纷探着鼻子小步上前。
一人顿觉扭着脖子乏累,便想着调整回来。突然!一匹狼猛地从丛中腾跃,跳起半尺之高,张着嘴就要咬向骏马的脖颈。
忽而,后方突然“咻——”一声,一枚暗箭直直射入狼的脖颈,深入三分,其他狼匹嗷声离开,只剩众人注视着站在马车外的女子。
她身披织锦镶毛斗篷,内着象牙白暗纹团花锦群,她眸光还落在远处的狼匹身上,袖中的暗器被收起,随着一人搀扶跳下马车,行至前一辆马车跟前。
她目光落在地上惊恐未定的少年郎冻伤的脸庞上,又扫过那双布满如刀割的伤痕之手,缓缓开口道:“将此人带上!”
胡子男一脸鄙夷,但并未发出任何抗议,留在前方带路前进。
临州城内,顺安邸店。
“掌柜。”众人见那位女子走了进来,忙问好,却见身后之人拖了一面上满是冻伤的少年郎,纷纷好奇张望着。
“阿福你去找大夫为他治疗冻伤。”那位女子在一个站得笔直的微胖小二跟前停下,说道。
阿福一听忙应下:“好,我这就去。”
房门前,她再次停下欲推门而入的动作,听着身后紧跟的脚步,眉心蹙了蹙,眸光一沉,压着声音道:“贺先生可是有要事?”
胡子男顿住脚步,眸光一转,接着道:“娘子方才不应出手。此事恐令”他忙作揖,顿了顿,将要再说却叫张桢打断。
“先生多虑了。我自是谨记父亲的教诲,眼下身子疲倦,桢儿想要休息。”
闻言,他没再说话,只是盯着她推门而入,半晌方离开。
听着那人的脚步声渐趋渐远,看着不远处的黄铜镜内方寸可见的桌椅茶杯,杯上的花纹泛着眩晕感。她再定睛一看,空间陡然变宽广,床榻挂着锦帐和纱网,再凑近看,花纹转而为自己那张泛着大病初愈的红晕。
身边的丫鬟们在她的脸上描眉抹唇,一番过后昳丽明媚,眉色偏淡,鼻梁秀挺,双眸清亮,唇色恰与脸上的红晕相当,宛若出水的芙蓉。
外披天碧色罗衣,罗纹细密却无半分硬挺,顺着肩线软趴趴垂下来,内搭月白绢质裙,裙摆没有繁复的折裥,只是随着身形自然垂坠。
丫鬟走了进来,低头说道:“娘子,去报恩寺的马车备好了。”
一路行至马车前,被搀扶上马车,随之上马车的还有贴身丫鬟茗儿。
车夫驾着车拐入一条大道,随之对面驶出一辆马车,牵头的是一匹棕色的骏马,马走得快,不一会便停在裴廉裴侍郎府前。
走将下来的是身穿藏青色的袍衫,玄色绦带束腰,身形修长偏瘦,他缓缓步入府内。
另一辆马车内,丫鬟茗儿见张桢蹙眉,便又问身体是否不适,否定后又开导着她:“娘子莫要忧心,你与邵郎君的婚事自是得老天庇佑的,放宽心风风光光出嫁便可,外人的声音都不足为惧的……”
话音刚落,马车一阵颠簸,车轱辘碾碎石子的声音传入耳中,茗儿见自家娘子病体初愈,自是受不了这番颠簸的,遂欲走到车前一并看着前进。
谁知,她尚未坐下,车身一个大转弯被甩开,车身整个倾覆,她也跌倒在地。
她慌忙赶去车内查看,掀开帘子却不见自家娘子,便又叫又喊道:“娘子、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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