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已散,赵寰刚回到暖阁,卸下朝冠,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与未消的余怒。
冯敬悄步上前,低声道:“陛下,南宫将军…已于殿外跪候多时,负荆请罪。”
赵寰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冷嘲,又混合着更复杂的情绪。
他冷哼一声:“他还知道来请罪?让他进来。”
殿门开启,南宫月的身影出现,他未着朝服官袍,仅穿一袭毫无纹饰的素白中衣,墨发仅用一根布带松松束在脑后,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唇色黯淡,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只剩下一副被愧疚与疲惫压垮的躯壳。
他双手高高托举着一个紫檀木托盘,上面覆盖着明黄绸缎。
绸缎之上,赫然是那枚沉甸甸、可调动天下兵马的陨铁虎符,以及他“镇国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的金印,所有象征他权力与荣耀的印信,悉数在此。
他步履沉重地走到御案前,深深跪下,将托盘举过头顶,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一响。
再抬头时,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石磨过。
“罪臣南宫月,万死…叩见陛下。”
赵寰并未立刻让他起身,只是冷眼睨着他,以及那盘足以让朝野震动的东西。
空气凝固了片刻,皇帝才慢悠悠地开口,语调平缓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哦?南宫将军这是何意?昨日才立下大功,今日便要挟功交印,是在向朕示威吗?”
南宫月身体微微一颤,头埋得更低,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自弃与诚恳的悔恨。
“罪臣不敢!罪臣绝非示威…罪臣是来自首请罪!罪臣昨夜…酒后失德,行为癫狂,竟流连于污-秽之地,做出种种不堪之行,惊扰百姓,玷辱官身,更辜负了陛下的深恩厚望!”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每一个字都无比艰难。
“罪臣深知,此等行径,罪无可赦。非但无颜再立于朝堂,更无德无能再执掌虎符,统帅三军。此物重于山岳,非罪臣这等德行有亏之人所能承受。恳请陛下收回成命,革去罪臣一切职务爵位。罪臣愿辞官归隐,或领受任何律法处置,绝无怨言!”
说罢,他再次深深叩首,伏地不起。
那副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此刻仿佛真的被沉重的罪责压垮了。
赵寰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试图从他每一丝表情和颤-抖中分辨真伪。
南宫月这番姿态做得太足,太彻底,将他预想中的所有敲打和试探都堵了回去。
他心中那股因算计落空而产生的邪火,以及一丝被这决绝姿态冒犯到的恼怒,交织翻涌。
但他很快压下了情绪。南宫月主动交还军权,这是他一直以来最想看到的结果之一。
皇帝沉默了很久,久到冯敬都以为他就要应允时,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忽然变得异常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虚假的惋惜。
“桂魄啊桂魄……”他罕见地用了南宫月的表字,“你呀……真是让朕……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南宫月面前,却没有去接那托盘,而是俯视着他。
“你是在怪朕吗?”
皇帝的声音轻飘飘的,却像毒蛇一样钻入南宫月耳中。
“怪朕昨日……给你指婚?还是怪朕……赏了那盒药?”
这是一个极其凶险的问题,直指昨夜冲突的核心。
南宫月猛地抬头,眼中是恰到好处的讶异,仿佛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亵渎之语。
“陛下!罪臣万万不敢!陛下一切恩赏,皆为殊荣,是罪臣自己品行低劣,酒后无状,与陛下恩赏何干!罪臣所作所为,皆由自取,请陛下明鉴!”
他急切地否认,将一切过错死死揽在自己身上。
赵寰死死盯着南宫月的眼睛,似乎想从中找出丝毫裂痕,但是在那双他无比熟悉的眼睛中,这一次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又一阵漫长的沉默。
最终,赵寰直起身,仿佛极度疲惫地挥了挥手。
“罢了。虎符和印信,朕…暂且收回。”
此言一出,暖阁内的空气仿佛都松动了一丝,冯敬低垂的眼睫也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但是,”
赵寰话锋一转,他的声音里忽然掺入了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那不再是纯粹的帝王威仪,而是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个人化的痛心与讥诮,
“南宫月,朕记得…在端王府的时候,朕可没教过你,心里不痛快了,就跑去那等地方作践自己!”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锥子,瞬间刺破了君臣之间那层公式化的外衣,露出了底下更为私密、也更为尖锐的旧日疤痕。
它提醒着他们之间那无法抹杀的、始于微时的纠缠关系。
南宫月的身体剧烈地一震,头埋得更低,肩膀几不可察地坍塌了下去,仿佛被这句话抽走了最后的力气。
赵寰的目光并未离开他。
此刻,南宫月真如此憔悴、如此恭敬地跪在他面前,苍白的面容,散乱的发丝,以及那副被彻底抽空了所有骄傲与力量的躯壳…
这副模样,竟猛地撞开了皇帝记忆深处某个被尘封的角落。
他恍惚间,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眼神里充满了野性与惊恐,却又在无人处,偷偷地用一种看着“山”、看着“天”、看着世间唯一“依靠”的脆弱眼神望着他。
那时的南宫月,除了他赵寰,一无所有。
此刻跪在地上的这个男人,与记忆中那个脆弱小孩的影子诡异地重叠了一瞬。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混合着恼怒、失望、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背叛了的痛心,猛地攫住了赵寰的心。
他的胜利感忽然变得索然无味,甚至泛起一丝苦涩。
他猛地收束心神,将那一瞬的恍惚压回心底最深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起来,盖过了所有软弱的情绪。
“辞官?想都别想。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岂容你说走就走?你那些烂摊子,还得你自己去收拾!给朕滚回你的将军府,闭门思过!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府半步!”
这看似惩罚,实则是饶恕,更是将其暂时圈禁,观察后续。
“至于你的官职…朕会让内阁议一议,夺情留用。但你给朕记住,”
赵寰的声音骤然转冷,仿佛要将刚才那不该有的心软彻底冻结,
“这是最后一次。若再有下次,朕绝不轻饶!”
南宫月再次深深叩首,声音似裹了一层哽咽。
“罪臣…叩谢陛下恩典!”
赵寰不再看他,转身回到案后。
冯敬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从跪着的南宫月手中,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托盘。
就在这时,南宫月却并未如预期般谢恩起身。
他依旧跪得笔直,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恳切与决绝。
“罪臣…深知已无资格再妄议军国大事。陛下圣心独断,日后遴选贤才接掌军务,必定远胜罪臣百倍。”
将军将皇帝高高捧起,堵住了任何可能因“荐人”而引发的猜疑。
随即,他话锋一转,头深深叩下,重重触地。
“罪臣万死…只求陛下,容罪臣再赘言最后几句!边境安危,关乎国本,罪臣纵死不敢或忘!北疆‘镇北关’、‘铁壁城’、‘狼烟戍’三处,乃遏制狄人南下之咽喉,兵员、粮械万不可有一日松懈!南疆瘴林深处的‘南陲隘’,虽地处偏远,却系蛮部窥伺我腹地之秘径,近年暗流涌动,亦需增派精锐,常备不懈!此四处,乃罪臣沥血所知之要害,恳请陛下…务必重视!罪臣…叩请圣察!”
言罢,他不待皇帝反应,竟以头抢地,行起了最隆重也最臣服的三跪九叩大礼!
每一次叩首都沉重而清晰,最终,他整个人的身体都彻底匍匐在冰冷的地面上,姿态卑微到了极点,也将那份沉甸甸的担忧,赤-裸裸地呈现在了皇帝面前。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这番剔除了任何私心、纯粹为国请命的最后谏言,让赵寰准备斥责他“还不退下”的话语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暖阁内陷入了另一种更为复杂的寂静。
赵寰看着匍匐在地的南宫月,神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明显的波动。
那是一种混杂着惊讶、恼怒、以及一丝极其细微的、被这种时候还念着边境安危的愚蠢忠诚所触动的复杂情绪。
他厌恶这种不受控制的触动,却又无法完全忽视那四个地名背后沉甸甸的分量。
沉默了良久,赵寰才似乎极其不耐烦地、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一句话。
“……朕知道了。边防之事,朕还没糊涂到需要你来提醒!滚起来!”
这听起来像是呵斥,但却是一个明确的、应允的信号。
他答应了。
南宫月闻言,这才仿佛耗尽最后一丝力气般,艰难地、缓慢地从地上撑起身子,再次深深叩首。
“罪臣…叩谢陛下天恩!”
南宫月又跪了片刻,才在皇帝的默许下,艰难地站起身,沉默地退出了暖阁,自始至终,未曾再看皇帝一眼。
暖阁内,只剩下赵寰和捧着虎符的冯敬。
皇帝看着那枚失而复得的虎符,脸上却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是一片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
老板:终于拿回公司门卫钥匙(送口气)
如果有评论的话作者会超开心~(疯狂眨眼暗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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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虎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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