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晔这一觉,竟直接睡到了次日快晌午时分。
这是他入宫三年来,从未有过的奢侈。
醒来时,窗外天光已大亮,透过直房狭小的窗棂,投下暖融融的光斑。
他怔忡了片刻,才缓缓起身,意外地发现周身竟无想象中那般剧痛难忍。
背上那骇人的鞭伤处传来阵阵清凉之感,皮肉紧绷,竟是已然开始结痂收口。
老祖宗冯敬赐下的金疮药果然非同凡品,药效惊人。
更奇的是,他稍一动弹,便觉体内气血通畅,并无伤筋动骨的钝痛。
此刻细细回想,昨日将军那二十七鞭看似凶狠凌厉,落在他身上时,力道却拿捏得极有分寸,巧妙地避开了要害,只伤皮肉,未损筋骨。
还有昨夜睡前,他狐疑地研究了好久将军临去前抛给他的那个翠绿色小药丸,最终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吞服下去。
那药丸入口竟带有一丝奇异的清甜,化开后便是一股温和的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将那些隐秘的刺痛与不适悄然抚平,让他得以一-夜安眠至今。
这发现让他心头莫名一暖,又夹杂着更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随即,另一个更强烈的念头猛地占据了他的思绪——
老祖宗特许的对牌!
他终于可以出宫了!
这三年来,身为最低等的杂役太监,他活动的范围仅限于宫墙之内,终日与扫帚、水桶、以及永远干不完的杂活为伍。
出宫的机会屈指可数,每一次都来去匆匆,宫外的天空、街市、人气……
于他而言,都遥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时间紧迫,假期宝贵。
白晔不敢耽搁,立刻行动起来。
他迅速脱下了那身标志着内侍身份的靛青色太监服,仿佛也暂时卸下了那沉重的身份枷锁。
他从简陋的行囊底层,翻出一套浆洗得发白、却干干净净的粗麻布衣衫换上,这是他还未净身入宫时穿的旧衣,白晔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
换上旧衣的少年,褪-去了宫中的卑怯气息,一身布衣,白发松散地束在脑后,虽面色依旧苍白,眉眼间却难得地透出几分这个年纪应有的清朗,只是那清朗之下,藏着太多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与重负。
他仔细收好冯敬给的对牌和银钱,深吸一口气,推开直房的门,快步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
脚步甚至带上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久违的轻快。
………
白晔手持对牌,几乎是屏着呼吸,低着头,小心翼翼地从那扇平日里绝不敢靠近的厚重宫门侧边小甬道通过。
守门的禁军验过对牌,目光在他那身与宫内太监截然不同的粗布衣衫上扫了两眼,似乎有些诧异,但并未多问,挥挥手便放行了。
当他的双脚踏上宫门外那平整的青石板路时,一股几乎是汹涌的热闹声浪裹挟着鲜活的人间气息,扑面而来。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暖意融融,不再是宫墙内被切割成方块的冰冷天光。
空气中不再是焚香、灰尘和压抑的味道,而是混合着刚出笼的肉包子热气、糖炒栗子的焦香、以及路边摊贩炉子里烧着的炭火气,还有一种……
很多人挤在一起生活、忙碌、说话的,热烘烘的“人味儿”。
白晔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有那么一瞬间的眩晕。
他站在巍峨宫墙投下的巨大-阴影边缘,往前一步,便是阳光普照、人声鼎沸的御街。
仅仅是隔着一道墙,却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永安城的街市,比他记忆中四年前刚来到的时候,完全变了模样。
记忆里战战兢兢、略显萧条的景象已被眼前的摩肩接踵、笑语喧哗所取代。摊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卖绢花的、吹糖人的、耍猴戏的、测字算命的……
各式各样的营生挤满了街道两侧。
昨天是朔日,而今日已是二月二,龙抬头。
怪不得如此热闹。
人们换下了臃肿的冬装,换上略轻薄的夹棉春衫,人人脸上都带着节日的喜气。
道旁有老者用草灰自门外蜿蜒撒入宅内,称为“引龙回”,祈求风调雨顺。
小孩子们脖颈上挂著用草节、细线穿成的“龙尾”饰物,蹦跳嬉闹。更有摊贩高声叫卖著“太阳糕”,那洁白的米糕上点缀著红枣,插著彩色的小纸旗,煞是好看,不少孩童手里还攥着刚买来的土木小龙,或挥舞著小小的、五彩的“龙旗”,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发出清脆的笑声。
“太平了……”
白晔脑海里莫名闪过这三个字。
是了,原来这就是太平。
听宫里的老太监们闲聊时说起过,这几年南宫将军帅军北击狄寇、南平苗蛮、西御戎骑,接连打了几场狠仗,尤其是把那些总是南下劫掠的北域狄人打得元气大伤,边关渐渐太平,通往西域的商路也重新畅通起来。
都城的繁华,便是这太平景象最直接的注脚。
他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纵然心藏血海深仇,肩负为师父昭雪的使命,此刻被这久违的、生机勃勃的市井烟火气包裹着,那双总是沉静的浅淡眸子里,也忍不住漾起一丝好奇的光亮。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掠过那些琳琅满目的小摊,耳朵捕捉着四面八方涌来的、嘈杂却生动的声响。
他知道自己今日要办的事情很多,很紧要,一刻也耽搁不得。
可是……就多看那么几眼,应该……无妨吧?
他抿了抿唇,将那份不合时宜的雀跃小心地压回心底,深吸了一口这自由的、带着食物香味的空气,终是迈开步子,汇入了那川流不息的人潮之中。
他的步伐依旧很快,目标明确,但那双眼睛,却比在宫里时,活了不止一分。
白晔随着人流慢慢走着,目光虽仍机警地扫视着周围,却终究被街角一个不起眼的小摊吸引了去。
那摊子上铺着一块深色粗布,上面散乱地摆着各式各样的零碎金属物件,在阳光下泛着暗淡却各异的光泽。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犹豫了片刻,还是蹲了下去。
这是他自打被师父收养、在铁砧炉火间开始认识各种金属材料起,就悄悄养成的癖好。他痴迷于那些不同材质、不同配比铸造出的合金小件,痴迷于它们各不相同的重量、色泽、手感,甚至是敲击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一枚奇特的铜钉,一块镶嵌了不知名金属的残片,都能让他像别的孩子得到新奇玩具一样,揣在手里反复摩挲研究,一玩就是大半天。
在宫里,这是绝无可能的。
此刻难得出来,那压抑了许久的收集欲便蠢蠢欲动起来。
摊主是个瞌睡的老头儿,见他蹲下,也只是掀了掀眼皮。
白晔的手指在那堆“废铜烂铁”里小心地拨弄着,很快,几样小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一枚铸造得略显粗糙的小铜猴,形态憨拙,表面氧化出斑驳的绿锈,却别有趣味;
几个用白铜打制的小响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却不刺耳的叮咚声;
一小块似乎是某种器物上脱落下来的错银铁片,黑铁与银丝形成古朴的卷草纹样,虽然残破,工艺却看得出精巧;
还有一两颗说不清材质、像是某种铅锡合金铸造的小滚珠,表面光滑,泛着灰白的光泽,捏在手里沉甸甸、凉丝丝的。
他仔细挑拣出三四样最合眼缘的,花了不过几枚铜钱。
将那几枚冰凉的小玩意儿攥进手心,那沉甸甸的、实实在在的触感,竟让他心头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踏实和短暂的满足。
他将这些小东西小心地收进怀里贴身的衣袋,仿佛藏起了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微不足道却无比真实的快乐秘密。
白晔这才重新打起精神,加快了脚步,朝着他今日真正要去的目的地赶去。
只是那揣着“宝贝”的胸口,似乎都更暖了一些。
小太监出城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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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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