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醒木脆响,压下了茶馆里的嘈杂。说书人依旧是那身半旧青衫,指尖拂过扇骨,慢悠悠展开素白扇面。
“各位看官,昨日说到那白骨生花,魂火相燃,今日咱们换一处地界,说说那前朝旧宫阙里,挑不尽的魑魅魍魉——此回,名为‘择宫阙影’。”
他呷了口茶,目光扫过满堂茶客。
“话说这影州城北,有座前朝废弃的宫阙,名唤‘沉影宫’。本地人皆知,月圆之夜,宫墙之上会浮现旧日宫人影迹,如同皮影戏般往复不休。但小老儿要说的,却不是这月下奇景,而是宫里一桩更隐秘的勾当——择影。”
沉影宫荒废逾百年,宫墙斑驳,蔓草横生。怪就怪在,无论风雨如何侵蚀,主殿“留影殿”的四壁始终光洁如新,触手生温,似玉非玉。更奇的是,殿内无灯无烛,入夜后却自有微光,将人影投在壁上,清晰异常,且那影子的动作,总比真人慢上三分。
管理这废宫的,是个姓祝的老太监,干瘦得像截枯柴,终日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暗色宫服里,行动无声。他手下有个小太监,名叫如意,十二三岁,是战乱流离的孤儿,被祝公公捡回来做些洒扫杂役。
说书人扇子轻摇:“这如意年纪小,心思却细。他发觉祝公公每夜子时,必至留影殿,对着空壁喃喃自语,有时一待便是整宿。殿内微光映照下,祝公公投在壁上的影子,竟与他本人干瘦佝偻的形态迥异,显得异常高大,甚至……有时会多出一两条手臂的虚影。”
如意心中惧怕,又按捺不住好奇。一夜,他偷偷尾随祝公公潜入留影殿,藏身殿柱之后。只见祝公公跪坐殿中,面前墙壁上并非空无一物,而是浮现出数十个、上百个淡淡的人影!那些人影穿着不同年代的宫装,形态各异,却都面目模糊,如同墨汁滴入清水,缓缓晕开、变形。
祝公公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空中虚点,口中念念有词。随着他的动作,壁上一些人影仿佛被无形之力攫住,挣扎着,哀嚎着——那哀嚎并无声音,却有一种直刺魂魄的尖利感,让藏身的如意头皮发麻——最终被从墙壁上“扯”了下来,化作一缕缕黑烟,吸入祝公公宽大的袖中。而另一些更为淡薄、几乎要消散的人影,则被他小心翼翼地点入墙壁更深处,似在“豢养”。
“他在……吃影子?”如意吓得几乎瘫软。
“非也,非也。”说书人放下茶碗,用指节叩了叩桌面,“祝公公择取的,非形非影,而是这深宫百年积郁的——‘执念’。”
那些被扯下吞噬的,是充满了怨恨、嫉妒、恐惧的浓烈执念;而被“豢养”的,则是更为纯粹的不甘、眷恋或未竟之愿。祝公公以此为食,以影补形,延缓着他早已该终结的生命。
“如意窥得此秘,心惊胆战,只想逃离。然而,一次他打扫偏殿时,失手打碎了一个蒙尘的旧瓷瓶。瓶碎之声未落,墙壁微光一闪,一个穿着前朝初年宫女服饰的淡薄影子,踉跄着跌了出来,茫然四顾。”
那影子极其虚弱,仿佛风一吹就会散。如意本欲逃走,却见那影子抬起手,指向殿外荒芜的庭院,嘴唇无声开合,眼中流下两行影泪。不知怎的,如意竟看懂了她的执念——她想在庭院那株早已枯死的梅树下,再埋一坛自己酿的梅子酒。
说书人叹道:“一念之仁,有时便是枷锁之始。如意鬼使神差,竟真寻了个小坛,装了清水,趁夜埋于枯梅树下。当他填上最后一抔土时,那宫女影子对他深深一拜,身形愈发淡去,最终化作点点微光,消散无踪。而如意感到怀中一沉,多了一枚温润剔透的玉佩,竟是前朝宫中之物。”
此后,如意发现自己能与一些较为温和的宫人残影做简单的沟通。他帮一个思念家乡老母的小太监的残影,将一枚粗劣的桃木簪子带出宫,寻人送回其早已荒芜的故乡;又为一个因冤屈而死的妃嫔残影,在御花园的假山石缝中,找到了证明她清白的半页残纸,将其焚化。
“每一次相助,残影消散,如意总能得到些许馈赠——一枚珠花,几粒金瓜子,或是一段失传的宫廷点心制法。他将这些物件小心藏起,心中渐生希冀,或许有朝一日,能攒够银钱,离开这鬼气森森的宫阙。”
然而,祝公公很快察觉了异常。宫中执念的流转出现了不应有的“净化的空隙”。一夜,他将如意堵在留影殿。
“小猴崽子,坏咱家好事!”祝公公面目扭曲,宽大衣袖无风自动,壁上投影张牙舞爪,“你以为你在行善?可知这些执念维系着此殿不倒,也维系着咱家性命!你放走一个,咱家便虚弱一分!今日,便用你的鲜活血肉和纯净魂魄,来补咱家的亏空!”
狂风骤起,壁上无数充满恶意的执念黑影咆哮着扑向如意。如意吓得闭目待死。千钧一发之际,此前那些被他帮助过、已然消散的残影,竟凭空浮现出无数微光,在他身前结成一道薄而坚韧的光幕,挡住了黑影的冲击!
“执念虽微,善意有光。”说书人声音沉缓,“那些得了解脱的魂魄,留下一丝感念,在这危急关头,护住了如意。”
祝公公见状,又惊又怒,催动更多黑影前仆后继。光幕摇摇欲坠。如意情急之下,瞥见殿角阴影里,蜷缩着一个极其幼小、穿着皇子服饰的残影,那影子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破烂的布老虎,执念纯粹而强烈——只是想再被母亲拥抱一次。
如意福至心灵,不顾一切冲向那幼小影子,张开双臂,做出了一个拥抱的姿势。没有实体接触,但他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悲伤与依恋。与此同时,留影殿四壁光华大盛,所有残影,无论善恶,都剧烈地波动起来!这深宫积攒百年的、庞大芜杂的执念洪流,因这最纯粹的一念而被引动,瞬间失去了平衡!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现实,而是源于魂魄层面。留影殿剧烈震动,墙壁上那些光影疯狂闪烁、扭曲、互相吞噬。祝公公发出一声凄厉不甘的长嚎,他那依靠吞噬执念维持的躯体,在执念洪流的反噬中,如同被投入烈火的纸人,迅速变得焦黑、干枯,最终“噗”地一声,化作飞灰,连同那宽大的宫服一起飘散。
狂风止歇,黑影消散。留影殿恢复了平静,只是殿壁似乎比以往黯淡了许多。如意瘫坐在地,大汗淋漓,怀中那枚玉佩微微发烫。
他看向殿壁,上面的人影稀疏了大半,剩下的也淡得几乎看不见。那个小皇子的残影,在他“拥抱”之后,已然心满意足地消散了。
说书人拿起手帕,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
“如意最终离开了沉影宫,用那些‘馈赠’在影州城内开了间小小的点心铺子,生意竟意外红火。而那留影殿,自此之后,月圆之夜虽仍有宫影浮现,却不再有择影噬念的祝公公,只余下一些淡淡的、终将随时间彻底消散的痕迹。”
他收起手帕,将醒木与折扇并排放好。
“深宫重重,锁得住肉身,锁不住魂影。执念如渊,择人而噬,亦可因一念之善而消弭。这‘择宫阙影’的故事,便到此为止了。”
茶馆里静了片刻,旋即响起低低的议论声。说书人微微一笑,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天色。
“明日……小老儿或许该说说,那藏于字里行间,以文墨精气为食的‘挑字蠹窟’了。诸位若有闲,不妨再来一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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