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醒木声响,压下满堂茶沫翻浮的细语。说书人青衫依旧,指尖掠过扇骨,带起一丝墨香与旧纸混杂的气味。
“各位看官,昨日说尽那宫阙影重,执念消长,今日咱们换个地界,钻一钻那故纸堆里的蹊跷——此回,名为‘挑字蠹窟’。”
他慢悠悠展开素白扇面,目光扫过台下。
“话说这江南文风鼎盛之地,有座‘墨香镇’,镇不大,却因历代出过几位翰林学士而闻名。镇东头有间‘积古斋’,是林家世代经营的书铺,铺子里别的没有,就是书多,多到梁柱被压得微弯,空气里终年飘着陈年墨锭与蠹虫啃噬的混合味儿。”
积古斋的老板林老先生,是个瘦得像根秃笔管的老儒生,爱书成痴,镇日埋首故纸堆,于经营之道却一窍不通。铺子日渐寥落,只剩些镇上的老秀才偶尔来淘换些便宜刻本。林老先生膝下有一女,名唤墨痕,年方二八,不喜女红,唯爱读书,尤其偏好那些志怪传奇、稗官野史,常帮着父亲整理书架,倒也练就了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本事。
说书人呷了口茶,扇子轻点:“怪事,便出在这书海之中。”
近几个月,墨痕发觉,铺子里一些年代久远、内容生僻的珍本孤册,其上的字迹正在莫名变得模糊、淡去,仿佛被无形之物舔舐。起初她以为是受潮,仔细检视,书页干爽,并无水渍。更奇的是,这些失了字的书页,对着日光或灯烛细看,能见极细微的啃噬痕迹,非虫非鼠,倒像是……被什么极小的东西,用更小的工具,精心地将墨迹“挑”走了。
与此同时,镇上开始流传起一桩异闻:几位以博闻强记著称的老先生,近日竟接连患上了“失忆”的怪症。并非忘了日常琐事,而是独独遗忘了某些极为冷僻的学识——一位善弈的老夫子,忘了传自宋代的孤本棋谱;一位通晓音律的琴师,失了一段早已失传的古琴曲调;一位精于训诂的宿儒,竟不认得几个甲骨钟鼎上的奇字。
“遗忘的,皆是他们钻研一生、引以为傲的学问精髓。”说书人声音压低,带着几分神秘,“仿佛有只无形的手,伸进他们脑中,将这些知识的珠玉,一颗颗摘了去。”
墨痕将书中失字与老者失忆两事联系起来,心中骇然。她夜探书斋,屏息凝神,伏于书架阴影之中。直至子夜时分,万籁俱寂,只闻更漏滴答。忽然,书架深处传来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似春蚕食叶,又似绣花针尖划过锦缎。
她悄悄探头,借着一缕微弱月光望去,只见一本摊开的《山海异兽图志》上,那些描绘奇珍异兽的墨线旁,竟浮现出无数米粒大小、近乎透明的人形光影!这些“小人”穿着仿佛以字句编织的短褂,手持微不可见的刻刀与小铲,正围绕着图上的文字与图形,忙碌不休。它们分工明确,有的用刻刀小心翼翼地沿着墨迹边缘“挑”起字痕,有的用小铲将挑起的、带着墨色的“字块”铲起,再由其他小人接力,扛着这些“字块”,排成长队,钻进书页的纤维缝隙之中,消失不见。
说书人用扇骨轻敲桌面,模拟那“沙沙”声响:“墨痕看得分明,那些被‘挑’走的字,正是书中描述异兽形貌、习性最为精要之处。而随着字迹被挑走,书页上虽无破损,那异兽的图形却也仿佛失了神魂,变得呆板木然,再无之前的灵动之气。”
墨痕心中怦怦直跳,她想起古籍中一种近乎传说的记载——“字蠹”,非是寻常蛀书之虫,而是以文字精华为食的奇异生灵,尤喜吞噬那些承载着独特见解、濒临失传的冷僻知识。它们并非毁书,而是“窃意”,将文字中蕴含的智慧精气剥离、储存。
“这积古斋藏书万卷,其中不乏孤本秘辛,对于字蠹而言,无异于一座蕴藏丰富的宝窟,故称‘蠹窟’。”说书人解释道,“而那些老先生们遗忘的学问,恐怕正是被这些字蠹,连带着书中本源一同‘挑’走、吞噬了。”
墨痕又惊又怒,这些字蠹的行为,无异于窃取先人智慧,断绝学问传承!她欲上前驱赶,却见那些小人警觉异常,稍有风吹草动便瞬间隐入书页,无影无踪。
她苦思对策,想起父亲曾提及,字蠹虽以字为食,却也最畏“真意”。何为真意?并非仅仅是文字本身,而是书写者倾注其中的心血、情感与独一无二的灵魂印记。寻常抄本、刻印本,字迹千篇一律,精气稀薄,字蠹食之无味。唯有那些带着书写者强烈个人印记的手稿、批注,或是承载着深情厚谊的信笺,其字中“真意”最为浓烈,对字蠹而言,反成禁忌。
于是,墨痕翻出箱底一方素绢,那是她母亲临终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上面是母亲病中勉力写下的几句叮嘱,字迹歪斜颤抖,却饱含慈母深情。她将素绢展开放入一册正被字蠹啃噬的《古方言考》中。
当夜,字蠹群再次出现,循着《古方言考》中冷僻古字的“香气”而来。然而,当它们靠近那方素绢时,却如同被灼伤般纷纷退避,那些米粒大小的脸上竟露出拟人化的惊恐神色,不敢越雷池半步。
墨痕心中一定。她开始有意识地将父亲那些写满个人感悟的读书笔记、或是她自己读至动情处信手写下的批注纸条,夹入那些易遭字蠹光顾的珍本之中。此法果然有效,凡有“真意”守护之处,字蠹便避之不及,书中字迹得以保全。
然而,书海浩瀚,她一人之力,如何能护住所有?且字蠹似乎愈发猖獗,开始转向镇上其他藏书之家。
这一夜,墨痕梦见自己缩小了身形,循着字蠹消失的踪迹,竟真的通过书页纤维的缝隙,进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洞穴——蠹窟深处。那里并非泥土岩石,而是由无数被啃噬得残缺不全的文字、图形堆积、粘合而成的奇异空间。空中漂浮着被剥离出来的、闪烁着各色微光的“知识精华”,如同夏夜流萤。无数字蠹在其中忙碌,将那些精华搬运到洞穴中央一座由纯粹“墨精”凝聚而成的池子旁,将其投入池中融化、提纯。
说书人声音悠远,仿佛也随墨痕入了那梦境:“墨痕于那蠹窟深处,见一尤为硕大、身形凝实若白玉雕成的字蠹,头戴一顶由无数微型典籍叠成的冠冕,似是蠹王。那蠹王正指挥着部众,将一团尤为璀璨的、蕴含着某位老先生毕生棋道感悟的精华,投入墨池。墨池沸腾,精华融入,蠹王身上便闪过一丝智慧的光芒。”
墨痕于梦中怒斥蠹王窃取智慧,断绝文脉。那蠹王却以意念回应,声音古老而淡漠:“小丫头,你只知其一。文字载道,亦为枷锁。那些冷僻学问,拘于形迹,困于方寸,若无人领会,其‘神’终将湮灭。吾等食其形,取其精,反能保其‘意’不散。待机缘至时,或可重见天日,择主而附。吾等非窃贼,实乃‘守藏吏’也。”
梦至此,墨痕惊醒,汗湿衣背。她回味蠹王之言,再观铺中藏书,心境已有不同。那些被字蠹“光顾”过的书籍,字迹虽失,书册本身却完好无损,甚至隐隐透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沉淀之感。
她不再一味驱赶字蠹,而是开始有选择地“喂养”。她将一些确实过于艰涩、早已无人问津,且内容有重复或已被更新的研究所替代的旧籍,单独置于一室,任由字蠹取食。同时,她更加用心地守护那些真正具有独特价值、承载着前人真知灼见或真挚情感的书籍,以自身批注、感悟为其增添“真意”,使之免遭蠹食。
说书人微微一笑:“说来也怪,自墨痕行此‘挑字’之法后,镇上老先生的失忆之症未再蔓延,积古斋中那些核心的珍本也得以保全。而那些被字蠹‘挑’走的学问精华,似乎也并未真正消失……据说,后来镇上有那灵秀的稚童,偶于梦中得授奇技,或于玩耍时忽悟妙理,或许,便是那些被字蠹保存下来的‘种子’,寻到了新的土壤。”
“至此,‘挑字蠹窟’之事,便告一段落。”说书人收起折扇,与醒木并置,“可见这世间学问,有形之载,亦需无形之传。字蠹虽微,亦有其道,是劫是缘,存乎一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听得入神的茶客,最后落在那块素白手帕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其边缘。
“明日……若各位得空,小老儿或可说说,那迷雾之中,提灯自照的‘选灯嫁娘’。其中光景,又是另一番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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