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醒木声响,压下茶馆外渐起的秋风。说书人拢了拢半旧青衫,指尖拂过扇骨,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纸张与墨锭混合的气味。
“各位看官,昨日钻了那故纸堆里的蠹窟,今日咱们换一番光景,说说那迷雾深处,提灯自照的姻缘——此回,名为‘选灯嫁娘’。”
他慢悠悠展开素白扇面,目光扫过台下那一张张被好奇心点亮的脸。
“话说回来,小老儿我行走这人世间,算来也有三百个寒暑了。南边有个地界,叫‘雾隐川’,名字听着飘渺,实则是个终年被灰白色浓雾笼罩的所在。川里人不多,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过得闭塞,却也自有一番传承。其中最奇的,便是那‘灯嫁’之俗。”
雾隐川的雾,并非寻常水汽,据说能惑人心神,迷乱方向。外人入内,十有**要迷失其中,再也走不出来。而川里的人,世代居住,血脉中似乎对这雾气有了抗性,更有一套独特的辨识路径之法——那便是“灯”。
川里无论贫富,家家户户门前都挂着一盏灯笼。灯笼的形制、材质、光亮,各有不同,据说都与这户人家的气运、乃至家中待嫁女子的姻缘息息相关。而“灯嫁”,便是雾隐川女子出嫁前,必须经历的一桩大事。
说书人端起茶碗,呷了一口,眉头微蹙,仿佛那茶水的温热,也驱不散故事里带来的湿冷雾气。
“何谓‘灯嫁’?便是待嫁的新娘,在婚期前三日,需独自一人,于子夜时分,提着一盏自己亲手扎制、未曾点燃的素白灯笼,走入川地最深处那片被称为‘**荡’的古老雾瘴之中。待到天明鸡鸣前,她必须依靠自己,在迷雾里找到归路,并且……手中的灯笼,需得自行燃起灯火。”
这灯火,并非用凡火点燃。据川里老人说,那是新娘自身的“心光”与迷雾中的某种“灵韵”交感而生。灯笼燃起,光色如何,亮度几许,都预示着新娘未来的姻缘运势。光色温润明亮者,夫妻和睦,家宅平安;光色幽暗摇曳者,前路多舛;更有甚者,若灯笼始终不亮,或是燃起后迅即熄灭,那这桩婚事,多半便要告吹,女子也会被视为“不祥”,遭人嫌弃。
“然而,怪事便出在这灯嫁之上。”说书人放下茶碗,声音压低了几分,“近些年来,接连有几位新娘,在**荡中一去不返,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也有那侥幸归来的,手中灯笼倒是亮了,只是那光……邪门得很。”
有的新娘,提回一盏绿油油的灯火,照得人须发皆碧,不过三日,那新郎便无故染上恶疾,药石罔效;有的新娘,灯笼里燃着血红的光,嫁过去不出一年,夫家便遭了祝融之灾,家业焚毁殆尽;更有一位新娘,归来时灯笼亮如白昼,光却冰冷刺骨,她本人也变得痴痴傻傻,终日不言不语,仿佛魂儿丢在了雾里。
“如此一来,雾隐川里人心惶惶,家有适龄女儿的人家,更是愁白了头。而这回,轮到川里苏木匠家的闺女,苏芷。”
苏芷年方十七,是雾隐川里出了名的巧手姑娘,心思细腻,性子沉静。她自幼便看着姐姐妹妹、邻里玩伴们进行这危险的“灯嫁”仪式,心中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深藏着难以言说的恐惧。与她定亲的,是川西猎户家的儿子石勇,是个憨厚壮实的后生,对苏芷很是中意。
婚期将近,苏芷开始准备那盏决定命运的灯笼。她没有像其他姑娘那样,选用昂贵的纱绢、华丽的流苏,而是寻来了川里特有的“雾竹”,劈成极细的篾丝,又采来一种唤作“月光苔”的植物,捣出汁液,将篾丝浸泡得柔韧且带着淡淡的银辉。灯笼的骨架,她扎得异常牢固,蒙皮则选用了一种近乎透明的、韧性极佳的“鲛绡纱”。
“这灯笼,形制古朴,通体素白,只在灯罩底部,用细细的墨线,勾勒了一对相互依偎的比目鱼。”说书人用扇骨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圆,“苏芷做这灯笼时,不言语,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对石勇的情意、对安稳生活的期盼,一针一线,都编织了进去。”
灯嫁的前夜,石勇偷偷跑来见她,塞给她一把小巧锋利的猎刀,粗声粗气地说:“芷儿,雾里有东西!拿着防身!若……若事不可为,保住自己最要紧!”苏芷握着那尚带着石勇体温的猎刀,重重地点了点头。
子时将至,浓雾如厚重的灰白幔帐,将整个**荡笼罩得严严实实。苏芷提着未点的素白灯笼,告别了满面忧色的父母和紧握拳头的石勇,一步步走入了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雾气之中。
说书人合上折扇,用扇骨轻轻敲击掌心,模拟着苏芷在雾中前行时,那谨慎而孤寂的脚步声。
“一入**荡,方知外界传言不虚。”他的声音也仿佛蒙上了一层雾气,“那雾浓得化不开,目光所及,不过身前数尺。脚下是湿滑的泥沼与盘根错节的树根,四周寂静得可怕,只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和呼吸声。偶尔有不知名的窸窣声从雾中传来,似低语,似哭泣,又似某种活物在潜行。”
苏芷紧握着灯笼和猎刀,凭借着一丝微弱的、仿佛源自血脉的感应,小心翼翼地前行。她不敢回头,据说回头便会彻底迷失。也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雾气似乎淡了些,隐约现出一点昏黄的光晕。
她心中一紧,屏息靠近。只见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竟悬着一盏破旧的八角宫灯,灯罩上绘着面目模糊的仕女图,烛火摇曳,发出“噼啪”的轻响。灯下,坐着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身影,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哭泣。
“姑娘……”苏芷试探着开口。
那身影缓缓转过头来——竟是一张空白的面孔,没有五官!那“新娘”抬起手,指向苏芷手中的素白灯笼,又指了指自己身旁空着的一块石头,发出空洞的声音:“来……坐……点亮它……”
苏芷头皮发麻,连连后退。那无面新娘也不追赶,只是那空洞的“注视”让她如芒在背。她转身疾走,将那点昏黄的光晕远远甩在身后。
没走多远,前方又出现一点光,这次是幽蓝色的,冰冷刺骨。光晕中,一个穿着湿漉漉嫁衣的女子身影若隐若现,她脚边似乎还躺着一个模糊的、小小的影子。那女子朝着苏芷伸出手,手上滴滴答答落下水珠,声音凄切:“我的孩儿……好冷……借你的灯……暖暖……”
苏芷心中恻然,却记起石勇的叮嘱和那些归来新娘的诡异遭遇,她咬紧牙关,摇了摇头,绕开了那团幽蓝的光。
说书人适时地拍了一下醒木,将众人从那诡异的雾境中惊醒。
“如此这般,苏芷在迷雾中,接连遇到了好几处诡异的光源与身影,有的诱惑,有的哀求,有的恐吓。它们似乎都想让她停下,想让她手中的灯笼,沾染上它们的气息。”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赞许,“但这苏芷姑娘,心性着实坚韧。她牢记着石勇的话,也坚守着自己对未来的期盼,无论遇到何种情形,只是握紧了自己的灯笼,埋头向前。”
她不知走了多久,腿脚早已酸麻,精神也疲惫不堪。就在她几乎要放弃,觉得永远也走不出这迷雾时,前方忽然传来潺潺的水声。她循声而去,雾气渐薄,眼前出现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溪水在朦胧的夜色下,反射着天上微弱的星月之光,流淌不息。
溪边,坐着一位白发老妪,正在用木梭织着一匹如同雾气般的薄纱。老妪身旁,放着一盏样式极其古拙的石头灯盏,灯盏中心,有一豆微弱的、却异常纯净温暖的金色火苗在静静燃烧。
老妪抬起头,面容慈和,目光清澈,仿佛能看透人心。她看向苏芷,又看了看她手中那盏做工精致、却毫无光亮的素白灯笼,微微一笑:“孩子,走了这许久,可曾想明白,你要为何人、何事而点亮这盏灯?”
苏芷一怔,这一路来的恐惧、彷徨、坚持,瞬间涌上心头。她想起石勇憨厚的笑容,想起父母期盼的眼神,想起自己对平凡温暖的家的向往。她深吸一口气,朝着老妪深深一礼,坚定地道:“晚辈只想为真心待我的夫君,为盼我平安归家的爹娘,为我自己往后的安稳岁月,点亮此灯。”
老妪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她伸出手指,轻轻一点那石头灯盏中的金色火苗。那火苗分出一缕细如发丝的金光,如同拥有生命般,飘飘悠悠,飞向苏芷手中的素白灯笼,悄无声息地没入灯罩之中。
霎时间,苏芷手中的灯笼亮了!
那光,并非炽烈夺目,而是温润如水,皎洁如月,带着难以言喻的安宁与暖意。光芒扩散开来,周围的浓雾仿佛遇到了克星,纷纷退散,显露出一条清晰的小径。灯光照在苏芷身上,她只觉得一路的疲惫与恐惧都被驱散,心中充满了平静与力量。
“多谢婆婆!”苏芷欣喜万分,连忙道谢。
老妪摆摆手,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连同那石头灯盏和织机,一起消散在渐亮的晨光与退散的雾气中,只留下一句话在苏芷耳边回荡:“记住你今日之心,灯便长明。”
苏芷提着那盏散发着温润月光的灯笼,沿着清晰的小径,快步向外走去。鸡鸣声起,天光破晓。当她走出**荡,看到等在雾障之外、焦急万分的父母和石勇时,手中的灯笼光华内敛,却稳定而持久。
石勇看到她平安归来,手中灯笼光亮温煦,激动得一把将她抱住,语无伦次。苏家父母也是老泪纵横。
说书人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了舒缓的神色,他拿起那块素白手帕,轻轻擦了擦嘴角。
“后来呢?那苏芷姑娘的姻缘如何?”台下有茶客迫不及待地问。
“后来?”说书人微微一笑,“苏芷姑娘与石勇如期成婚,夫妻恩爱,孝顺父母。石勇狩猎每每丰收,苏芷持家有道,家宅和睦,成了雾隐川里有名的和美之家。她提回的那盏‘月光灯笼’,被他们小心珍藏,据说其后数十年,那灯虽不再被点燃,却始终温润如玉,隐隐有光。而自苏芷之后,雾隐川的‘灯嫁’似乎也顺利了许多,少有怪事发生。”
他顿了顿,将折扇轻轻放在醒木旁。
“可见这世间之事,尤其是那姻缘二字,外力固然莫测,终究抵不过自身一颗清明坚定的心。迷雾重重,提灯自照,心光所向,便是归途。”
“好了,今日这‘选灯嫁娘’的故事,便到此为止。”说书人开始收拾醒木、折扇和手帕,“各位看官若觉得这灯笼光景有趣,明日……小老儿或可说说,那江南烟雨地,看一出水月镜花,魂梦相牵的‘断桥残雪’。”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背起青布褡裢,佝偻着身影,再次汇入茶馆外那流转不息的人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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