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恭喜你。”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垂着,似乎在分辨这句话的精确重量。
“……怎么不看着我?”
一阵剪裁得当、被精心熨帖的昂贵衣料轻轻摩擦的声响,青年薄而有力的身体向下贴近,指腹与掌心覆盖着柔软青涩茧子的手插入他湿漉冰冷的手,从十指交握又变为完全的把握,引导那像汪着一层水膜的手背,贴上那张英俊到不近人情的脸。
青年抬起眼睛注视向他,没有说话。
但他的眼睛会。
那双琥珀色、在明亮的照明下通透如玻璃的眼睛,此时沉寂暗淡着,像是这种介于金与漆黑之间的颜色从一个极端,摆向了另一个极端。
这处半封闭的空间,水声幽幽。人工造浪池没有打开它的引擎,只有最简单的水面波纹被制造,让这个注满奇异黑色液体的池子略略焕发比完全的死气好一些的活力。
完全特殊金属质地的池身,只悬挂或内置着闭路电视的无聊天花板,和经天纬地的大型仪器,上面覆盖着佩戴特殊仪器才能读取其中内容的保护膜。
因而,除了此时半跪在池边的青年,池中唯一的生命每天所能看见的,只有研究人员的特质全身防护服,池水一样黑色的屏幕,连通自己与仪器之间粗细长短不一的管道,无处不在的录像设备的注视,和注入自己身体的幽蓝色液体。
“好啦,别闹脾气,嗯?”
见青年不说话,他从原本仰面倚在池边的姿势,翻转了一下身体,支起上身,用自己的额头亲密地贴住了对方的。
那张掩盖不住青春与锐色的脸便在他的视界里,只剩下了难以对焦的一小片皮肤。
他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模糊的笑意,用气声说:“监控没关——你猜他们能忍多久你在这里?”
青年没说话,也没后退,只是这次抬起手,扶住他耳后湿漉漉的发际,似乎想让这个头碰头的姿势,永远这样下去。
他好像很苦恼地微微皱眉,似乎为没有能够把这样的僵持打破而感到小小的恼火:
“你再这样冷脸,我就咬你了——”
“东肯特州。”青年终于开口,说了这样一个单词。
他微微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让自己的目光先落在了青年身上的制服。
外面的季节已经到了秋季,因而这是一身铁锈灰色的秋季警察礼服,有更接近戗驳领设计的领口,与硬挺的肩章。
整个礼服左胸处有一个胸徽,印着他所处的这个国家完整的海岸线轮廓、国徽与月桂叶。
在这个简洁优雅的标志下方,一串全称拱卫着上方的图案:海岸巡防及非法佣兵调查组。
他伸手虚空点了点这个胸徽,抬头让眼神更好地与青年交汇,郑重地说:
“我为你高兴。这是你的梦想——”
青年没有说话,只是那张英俊的脸又像覆盖了一层冰雪,让那种介于青涩和成熟之间的神情像被冻结的一张单薄面具。
只有被名为真相的手揭开时,能看到其下沸反盈天的真正情绪。
青年站起身,沿着池边来回走了几步,扫视着这个空间大小介于大厅与房间之间的实验室,像是他被真正地困在了这个着实封闭的空间里。
他的视野比池中的人更高,因而能够清楚地看到,这些参天大树一般种植在房间中的仪器,插满了读取数据的便携工具。
他不需要佩戴任何的读取工具,就能够知道那些仪器上除了日常记录池中人数据的窗口,跑满的都是数据转移的进度,和转移须知的备忘录。
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完全清空,精密仪器堆积而成的森林被砍伐得不留一点根系,囚牢炼化成的液体会被完全抽干,监狱被填平,直到再也看不出任何痕迹。
在此之后,也许这里会被作为一处布置实体画展的艺术连廊,陈列精巧设计的静态展馆,来来往往的都是看似健全却真正该被囚禁的人,欣赏着名义上被定义与赋予的自由与美。
青年知道自己不该表达出痛苦,更不能告诉对方到底要发生什么。
而他将自己重新沉入漆黑如某种粘稠颜料的水,只留下颈部以上,沉默地注视着青年有些被溅湿的裤脚。
他知道青年在想什么。
“怎么了?只是等你荣誉授勋回来,我又不会跑。”他故意说道。
青年重新蹲跪下来,这次他原本还能糊弄过去的裤子彻底不能再看了,但对方似乎浑不在意,只是再次做出了希望他靠近的手势。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是希冀,和……
他情愿自己没有读懂这种情绪,但身体已经违背了他的意志,向青年靠近。
那种黑色的,沉重的液体划过他身边,像是占卜的茶杯中泛起的预示不详的涟漪。
青年低声说:“这个周末,他们在阿琴托公海上为我办庆祝。我说要带你出来一起参加。”
“这不好吧。”他听见自己故意说,“我以什么身份去呢——非常良好的信任关系吗?”
声音逐渐远去,青年表情逐渐收敛,上半张脸高高的眉骨微微拧出一个不悦的弧度,就要发作时,下半张脸却带上了一点笑意。
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眉骨的阴翳之中,目光灼灼地注视着他。
好像下一句,就要给一个像狼一样撕咬似的回答,把他故意说出的话语粉碎。而现在正是这头发育优良的狼拱起脊背的时刻——
周轶渊当时说了什么……?
诹许睁开眼睛,正好身下的船只进入了浪涌区,他随着甲板起伏,梦中沉甸甸的思绪被轻轻抛起,再沉沉落下。
他微微舒展了一下身体,站起了身,在晃动的甲板上如履平地,好像船舷之下无序混乱的浪涌,只是他控制的造浪池制造出的有序波纹。
他走出了这艘游艇的沙龙室,四面无边旷野似的昏色顷刻顺着海风淹没了他。
目力可及的范围,已经无法见到“湿月光”永昼似的海滩线。
“白色海涯”变得渺远,间或能在远处的雾气之间捕捉到近似幻影的浅色,让人疑心是否真正的看到了它,抑或只是海天之间一点月光无心的把戏。
环顾四周,只有如同沉重如被合力拥裹上身的袍子一般的夜色,和泛出一些黑暗边缘的潮浪。
但当长久地仰视天际,让眼睛适应这样的距离,就能看到一颗又一颗艳色的星,冰冷地从外太空投下永恒的审视。
它们注视着这片仍然没有被人类征服的海洋,比任何运筹帷幄的大脑都先知道这里发生着什么。
甲板上的人都在有序地忙碌着,而随着引擎隐隐的轰鸣,进入目标海域后,更多像他们一样的船只出现了。
每艘船只都只亮着最低级别的应急照明,像海底垂着灯的鱼模糊的照射。
如果从高空处俯瞰,会疑心这仅仅是星空的倒影。
而如果是一艘外来的游船经过此处,会以为这里正在开办一次夜钓竞赛,选手们害怕惊扰了畏光的猎物,从而集体蛰伏于此。
等距离足够近,迎面的一艘堪称民用级最大型的芙拉瓦站立在水面之上,靠近侧舷栏杆处的,是一个手臂强壮的壮年男人。
见到诹许,对方的神情变得不再那么轻浮或亲切,而是如同一块冷凝住的油脂,在不动的神情中,析出一些几不可见的恐惧结晶。
亚当斯就这样注视着来人:这是一艘规制中等的游艇,艇身全白,侧身拉着一条琴漆工艺的琥珀色腰线,托着这艘游艇的花体名字。
悲悯。
一个有些瘦弱的身影从中心的沙龙间走出,肩上还披着印有这艘游钓艇名字的柔软毯子。
他乘着晚风倚在船舷上的栏杆,向自己看来时,海上无边的夜色衬托那双幽绿色的眼睛,像黑色天鹅绒铺设的一对惊天宝石。
“你们做得好事。”
那种温柔的,像被潮水反复洗刷的声音渺远地飘过来,却并不亚于冬日的寒风,或某种野兽的咆哮。
“‘蛇’被人家就这么发现,我还有什么话可以拿出去掩饰,为你们辩驳呢?”来人轻声问。
“我很抱歉。”大个子亚当斯有些僵硬地低下头,他精于卧推和开合训练出的身体,此时似乎有些缺钙。
“我还能保护你们多久吗?”来人轻叹了一声,忽然口吻又显得有些愉悦,“不如把你们推出去应付了事了。”
“请您不要放弃我们。”从更远处的船传回了声音,就像从天际翻涌向岸边的浪潮,是一种自然的趋势。
传递到诹许船边时,只剩下对面的大个子随着甲板莫名的抖动而一起颤抖。
昏暗的应急照明下,仅仅能照亮船身的烤漆,和几乎巴掌大的海面。
而在这一小爿微微显露出本色的海面之下,一道漆黑的影子就这样掠过。
它速度很快,几乎肉眼看不清楚,让人疑心是天空中某种巨大丰腴的海鸟在此投下的倒影,或是自己因为这样如同幽闭空间无异的海洋而疯魔出了疑心病。
“把你扔下去,它确实是吃不饱——但聊胜于无。”
直到那种被海面之下某种眼睛注视的感觉散去,亚当斯才听到对面的人冷冷地说:
“24小时后周轶渊就要出海。”
“别再拿那种对付六队的脑子出来丢人现眼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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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 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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