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雨霏抱着怀中沉默不语的楼芙雪再度出现在隐婆小木屋前，屋内那如黄昏般的老人拄着一截歪曲断木充当而成的拐杖，缓缓踱出屋外。
在见到孟雨霏之后，那双苍老的眼睛浮现出星点平和的微光来，四目相对是良久的沉默。
最终，她微微叹上一口气，衰朽的身躯已不再适合摆出动作较大的宫廷礼节，她只能微微垂首，那荡漾着慈爱的眼瞳与花白的头发一样褪了色，却不影响她用温和的目光一边描摹眼前人的眉目一边感叹。
“阔别数年，公主已长大许多了。”
孟雨霏沉默审视着眼前的老者，半晌之后，方才开口回应道。
“许久不见，乳娘。”
这竟是传闻中那个向幼年孟雨霏投毒让她差些踏进鬼门关的乳娘。
楼芙雪内心感到惊诧，忍不住将先前一直倚在孟雨霏胸上的脑袋轻轻挪了挪，支着脖子以好奇的目光再次打量起门口的隐婆来。
却不想一探头就和隐婆和煦的目光对上，楼芙雪有些尴尬，老人家却是笑得眼睛完成一道浅隙，动作有些迟缓的将门口让开：“先将这位姑娘带进来吧。”
孟雨霏闻言点头，抱着楼芙雪阔步走了进去，将怀中人放回了那张小木床上，动作轻柔至极，楼芙雪仰头看去，从她的角度甚至能看见少女浅色的唇畔边细细的绒毛。
那宝石般的眼睛倒映着跃动的烛火，伴随着火光的摇曳，常年凝结在其中的冰雪被融化，楼芙雪能看见霜雪消融之后有春水洽流，里面有自己的容颜。
孟雨霏也在低头看她。
被这样一双眼专注地凝视着，楼芙雪莹润的颊上登时就像被起了火烧起来一般，她有些臊不住，悻悻地移开眼，揪着襟口那有些砥手的麻木被子整个身子转过去，只给孟雨霏留下一小截羞红了的耳尖。
她这两日算是将这两生都没尝过的苦头吃尽了，到了刚才也学聪明了些，挪身子的动作轻浅又小心，生怕再牵动心口的伤来。
她本就比别人更加的怕痛。
在她背过身去后，孟雨霏忽然面色一沉，方才那溢出眉眼的温柔不曾被收回，只是让顺着唇缝落下的鲜血给堪堪截住。
她先是抬手将心房处捂住，几个呼吸调整之后，抬手拇指将自唇边划至下颔边的血线抹去。
先前的那场战斗，既让她添了新伤，又带动体内多年沉疴。
只是在楼芙雪面前，她总是逞强不愿意显露出来，就像从前一样，不将自己任何真实的心绪显露。
心头牵挂谁，越要做出些幼稚的举措来，将那人气得远远的。
却又会因那人墨黑的眸子因被愤恨灼烧理智而让自己的存在将其间填满时，心头涌上三分甘甜的窃喜。
她喜欢楼芙雪看着她，无论是欢快或许在气愤着，只要楼芙雪眼中都是她，她就觉得欢喜。
只是从前她在感情上迟钝得可以，总不能想明白这样的欢喜意味着什么。
直到她在齐州遇刺，虽然杀出重围，却也受遭受重伤濒死时，她撑着自己漫无目地走，最后倒在天地间不知名地一角，浑身的力气都卸了去，她感受着身上的血液逐渐干涸，生命缓慢地从指尖流失。
在那生死徘徊的瞬间，她的脑中涌入了大量的片段，里面有许多是不属于她此生经历过的画面。
她就这样回忆起了她的从前，回忆起前生的她也曾这样仰倒在喧嚣的战场之上。
那时候的她也是满心的遗憾，身为帝嗣，不曾救民，身为武将，护国无方。
还有，她想起自己出征前楼芙雪对她说过的话，那世间仅有绝美的女儿，站高高的城墙上，自她们交恶以后，头一次好声好气地同她讲话，甚至还伸出那双如玉般晶莹白润的手来，替她重新系好了肩上的披风。
她说，她是个没本事的人，越往高处站，越通晓自己没有本事。
这偌大的河山，凭她一人，若自己去了，她也会跟着。
孟雨霏从未见过楼芙雪这般肃穆又凝重的神态，惹得她打马出城时脊背绷了笔直，只想快速远离那黏着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她柔成水一般的目光，只要看上两眼，便会让自己忍不住拆了缰绳，折下脊背，想要守在她身边。
可是等出了城以后，孟雨霏又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却只能望见烟水云雾间徐京城飘渺的城楼。
楼芙雪化作了天地间一个瞧不清的墨点，从此从她的生命中远了。
只因她那不详的预感全化作了真实，那一场战役，孟雨霏没能回来。
楼芙雪也没能在之后的家国倾亡的灾祸中活下来。
这在生死一线时所梦见的前生，让孟雨霏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一刻她几乎迸发出无穷的力量，摆脱了紧随而至的追兵，跑进了偏远的城庙当中躲了起来。
她本就心怀着极大的不甘，只要能有一线生机她都不想就此陨落，到了如今，她更是半点关于死的念头都不敢去想。
因为她总记得，那秋风呼啸的城头上，楼芙雪墨黑的眸中浸着霜凉的光，说若自己去了，她也不活。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指节勾着，想要去触碰楼芙雪那满头的乌丝，余光一瞥落在自己沾满斑驳血迹的袖口之上，又沉默着收回手去。
孟雨霏受伤确实很重，自心口处气血翻涌不止，在隐婆端了热水进来时，她已经兀自擦了好几道血，月白色的衣袖让她蹭得凌乱不堪。
见隐婆朝着她微微张了张口，孟雨霏只是食指竖在唇间，比了个噤声的动作，随即转过面去，少女纤长的睫毛在摇曳的烛光下低垂，上翘的眼尾勾连出一点缱绻温柔。
隐婆顺着她的视线一路看过，才发现床上的楼芙雪竟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许是这两日过得不太平，她睡着的时候一对柳眉亦是深深锁着，好似梦不安稳极了，时不时发出些低声呓语，一直到孟雨霏递出手，冰凉的掌心轻放在她侧身睡着的肩头，安抚似地拍哄着。
楼芙雪像是于溺梦中找到唯一支柱，动了动身子抬臂将孟雨霏的手心紧紧握住，如绸般柔软的肌肤贴了上去，楼芙雪睡梦中脸颊贴着孟雨霏手心，眉间舒展了不少，那覆盖周身的哀愁却是没有消散。
一滴清泪自她的眼尾滴下，缓缓滑落进孟雨霏的掌中。
隐婆顺着那泪痕，瞄见了楼芙雪面上掩映在乌黑发丝下的那几道猩红，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
这昏黄的房中，孟雨霏面色青白，楼芙雪低声抽泣，只有那豆跃动的烛火温暖，照进孟雨霏看向楼芙雪的眼中，里面有化不去的柔。
后半夜楼芙雪醒来的时候，发现窄小的木床变得格外得拥挤。
长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挤上了榻来，她人并不丰腴，整个人劲痩出挑，倒不至于把楼芙雪挤下去。
只是长公主向来身量便比寻常女子要高不少，这小床上蜷着她看起来格外委屈。
隐婆在隔壁用桌板拼了一张小床，已经歇下了。
夜色中楼芙雪眸光雪亮，卷翘的睫毛在她眼睑处投下几分阴影，她不敢妄动怕吵醒孟雨霏，只能以目光描摹着眼前之人的轮廓。
孟雨霏面色并不太好，此刻紧闭的双眼下更是一片乌青，想来这几日都没有合过眼。
望着孟雨霏在睡梦中依旧绷得死紧的唇角，楼芙雪有些负气得心疼。
当初她和父亲便建议孟雨霏带上人手帮忙，可孟雨霏执拗不已，孤身一人去了。
楼芙雪自然是明白孟雨霏忌惮敌人不上钩，才这般完全将自己抛出当作了诱饵，可她依旧在心底气孟雨霏的要强，对自己丝毫不爱惜。
这也是当初她顾虑着不让孟雨霏过早登上那个位置的理由。
她希望眼前的少女在成为帝王之前，要先学会珍重自我，在抛却冒险家的身后之后，才能成为那高位之上的决裁者。
在楼芙雪心里，自己一直是比孟雨霏成熟的。
可是直到那日在殿上对决，孟雨霏迟迟不曾现身，楼芙雪被叛倒的诸位朝臣逼至弱势时，她忽然福至心灵想通了孟雨霏孤身涉险的另一层用意。
在阴谋家浮出水面之前，长公主和楼家父女结盟的计划不能为任何人知晓。
若孟雨霏不能顺利回来，因楼芙雪先前对孟雨霏的作为而仇恨着她的神武军不会替她说话，而若要一个自齐州幸存回来的公主近卫在朝堂上对贵妃娘娘进行指控，却也不是太困难的事情。
毕竟在这个世界上，背叛这样的事情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就如同被楼芙雪放走的那名刺客，先是背叛了楼芙雪，然后又背叛了扫宋大人，最后又背叛了多年前将他送进楼府中他真正的主人——齐萧然。
在这世上谁也无法真正的掌握人心，而孟雨霏索性从源头上截断了所有背叛发生的可能，选择了孤身一人，来回馈楼家父女对她的恩情。
这也确实是她的行事作风，冷硬时若冰石，狂傲不羁似野风，唯独见识过她在月色下清潋眉眼的人，才懂她心中细水融霜般的温柔。
楼芙雪看着少女睡着时亦绷着脸逞强负气般的面容，心头说不出什么滋味，待到回过神来时，樱色的唇已经贴在了少女的唇瓣之上，那平日里清冷似山月的人，唇倒是意外的暖，楼芙雪好奇似的睁大眼。
反正孟雨霏也没醒，干脆檀口微整张，糯白的牙尖恨恨的抵上少女的唇角。
“先前就说亲你，你不干，可让你不乐意够了。”她指得是当初冷宫要给孟雨霏以口渡药那一回，反正这会就她一人醒着，楼芙雪耍起无赖，硬要把自己的不敢说成孟雨霏的不愿。
精瓷般的牙尖磨了磨孟雨霏唇角的嫩肉，楼芙雪咬了一下不够，又咬一下。楼芙雪这才心满意足，转过身仰面朝上躺着，解足了气似地阖上眼睛。
黑暗中，委屈蜷腿缩着的长公主绯色自颈中一路烧上了额巅。
她有些无辜地眨眨眼，整个人烧得冒热气。
谁说她当时不愿的，她分明等了好久。
最近看别的大大写得文好上头，颇有乐不思蜀的感受 =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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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让本宫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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